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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是那长着羽毛的小东西

前两天深圳亦有下喙断折的白腹鸫,所幸收到救助。封面图为虎斑地鸫,摄于上海浦东

1900 年 12 月 29 日,《德伯家的苔丝》(Tess of the d’Urbervilles)的作者。英国人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在《图文画报》(The Graphic)上发表了《暗处的鸫鸟》(The Darkling Thrush)。这是他最著名的诗作,译者吴琼瑂,校对严宝瑜:

我身靠在灌木林的门边,/ 白霜显出幽灵般的灰色,/ 冬天的沉积物使白天的/ 正在暗淡的眼睛显得凄凉。/ 缠绕的藤蔓象里拉琴/ 散乱的断弦划破天空。/ 远近所有的人们都已围在/ 家中取暖生起的炉火融融。/ 大地清晰僵直的轮廓好象/ 一具凸着肚皮世纪的尸体;/ 密布阴云的苍穹是它的墓穴,/ 呼啸的风是它死亡的哀歌。/ 自古以来萌发生命的脉搏/ 已卷缩得枯干坚硬,/ 大地上每一颗心灵/ 似乎都和我一样心灰意懒。/ 突然有一个声音/ 在我头顶上萧瑟的枝桠间/ 全身心地爆发出/ 无限欢乐的夜歌;/ 一只老鸫鸟,脆弱,削瘦,个小,/ 疾风吹乱了它的羽毛,/ 采取如此方式将它的灵魂,/ 掷向逐渐变暗的朦胧夜色。/ 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它用/ 如此高兴的声音申报佳音呀!/ 在大地上远处和近处/ 都没有传来什么好消息,/ 值得它用颤音来鸣叫,/ 唱着这样快乐的夜歌啊!/ 歌声中流露快乐的希望/ 唯它有知,我却一无所知。

已故的吴严二位老师,是 44 届西南联大的同学。哈代的诗写于这对学术伉俪相遇的四十多年前, 在 19 世纪的终点,最初以《世纪的临终之床边》(By the Century’s Deathbed)为题,流露出当时知识份子中普遍存在的「世纪末情绪」(Fin de siècle)。

而我的疑惑是:他写的,是什么鸫?

英伦三岛的留鸫有三:欧乌鸫(Turdus merula)、欧歌鸫(Turdus philomelos)、槲鸫(Turdus viscivorus)。诗写于冬天,所以范围扩大,还要考虑候鸟田鸫(Turdus pilaris)和白眉歌鸫(Turdus iliacus)。撇开罕见迷鸟,就是五选一。

在仔细听过五种鸫的录音后,我认为最符合「颤音」与「无限欢乐」的,是田鸫和白眉歌鸫。

而且他说「脆弱,削瘦,个小」,田鸫的平均尺寸超过白眉歌鸫。最后的线索,是标题里的「暗处」——田鸫喜欢平阔的草地、原野和牧场,阳光开朗。所以,虽然有学者指出「Darkling」意为在黑暗中,或变得黯淡,这个标题可以理解为「在夜幕降临时歌唱的鸫」,但是那位学者似乎不太懂鸟——他认为可能是槲鸫,可槲鸫是上述五鸫中体型最大的——那么就让我们快速得出结论吧,哈代遇见的,是一只躲躲藏藏的白眉歌鸫。

然而,问题并没结束:为什么这只鸫,在 12 月鸣唱?

通常只有在繁殖季,鸟类才会进行「流露快乐的希望」的鸣唱(song)。进入冬季,它们的声音变得低调而务实,因为此时的主要任务是觅食和保存能量,度过严苛的冬天。这时候最多听到的,是鸣叫(call),多数简短单调,起互相联系的作用。当然,像鲍勃那样,它们宣示冬领地时也会叫几声,但那更多是一种生存策略,而非「艺术」的展现——直到偶然春末时,在湖北恩施见识过北红尾鸲如溪流般的真正鸣唱后,我才意识到之前那些不过是前奏,一种暖场的小儿科。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要么哈代遇到了某只特别的个体,要么他并非试图忠实记录冬季鸟类的自然行为,诗歌的渲染大于现实,只是用鸫的歌声象征对新世纪的期盼。后来,尤其是一战之后,英文世界里也多有文学家用鸫作为意象,表达希望和慰藉,比如爱德华·托马斯(Edward Thomas)和西格里夫·萨松(Siegfried Sassoon)。

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鸫」字似乎亦蕴含着一种积极的象征意义。在一次播客录制中,当被问及偏爱的鸟类,我答道,我喜欢乌鸫。它们虽为寻常之鸟,却总是显得精神鲜活,忙碌而从容。比起佝头缩脑,体态拘谨的「鹎」(这名字也许来源于此),鸫属鸟总给人一种端正与警觉之感。它们的仪姿笃定,似乎胸中自有方向和条理,仿佛每次振翅和鸣唱都为更大的节奏所驱使。

追溯「东」字本源,其甲骨文与金文皆对称,为橐中有物而以绳索束缚两端之形,象征着一种内在的整饬。《易经》中,「震」卦与东方对应。「震」为雷,是春天的初声低语。《淮南子》有云:「木主东方」,这方位关乎生长、扩展,也与春息息相关。而「东」亦为太阳升起之所,象征光明与正气。在古代礼制中,东向是庄重的代表,如面东祭天、朝东而立。这些文化意涵赋予了「东」字一种生机盎然的内在美感。正如晨光自东方喷薄而出,世界在它的引领下苏醒,充满生气。这样的联想,无疑也为「鸫」字增添了深远的意味:一种内在的秩序感,一种与光明和复苏同频的生命气质——而每天黎明,叫得最早最亮的,总是鸫。

言及此处,我不禁想到眼下这片土地上的鸫们。在长江三角洲,常见的东冬鸫有七种。加上留鸟乌鸫,便是八洞神仙,各显灵通。最近一个月间,上海的鸫们,若依照记录的频次排序,则是这样:乌鸫总是稳居榜首,其次是白腹鸫、灰背鸫和斑鸫,再接下来是白眉鸫、虎斑地鸫、乌灰鸫和红尾斑鸫。虎斑地鸫虽和其他诸位不是一个属,出身不正,但毕竟总带个「鸫」字,权且位列仙班。

上海观鸫的最佳去处,大概非浦东新区的世纪公园莫属。那儿,我经历过一上午集齐八种鸫的畅快时刻。但也有令人揪心的场景:我曾见一只下喙断折的虎斑地鸫,显然是鸟撞所致。片刻之后,它便消失在林间。我站在那里,心中满是无力感,替它忧虑未来进食困难,却不知如何出手相助。我愿它一切都好,毕竟,它是希望的化身。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也写过诗呢,虽然没有明确提到「鸫」,但是,「hope is the thing with feath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