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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红鲍勃

谈谈北红尾鸲。封面图为鲍勃,摄于上海青浦

以前住在青浦乡下时,我有过一片观鸟的「自留地」。

它正好在江浙沪的中间地带。太浦河在此一拐,沿岸有不少所谓「水源涵养林」,遍植樟树,间有池杉、红叶李、白玉兰,大概因为三省交界管理模糊,还掺杂了不少野生野长的构树和栾树。林下多牛膝、紫苏、窃衣和几种蓼属植物,乍暖还寒时,会开出大片紫花地丁。

和真正的野外比起来,这里的物种多样性算不得丰富。然而迁徙季一到,自留地里也会出现诸如紫寿带、暗灰鹃鵙、灰山椒鸟、白腹蓝鹟、白喉矶鸫、虎纹伯劳之类在上海不算常见的鸟。一窝凤头鹰在此繁殖。今夏两只幼鸟顺利成活,小家伙们常常彼此追逐,贴着树冠滑翔而过,惊起一阵乌鸫和珠颈斑鸠的鸟浪。我在这里偶遇过黄鼬、东北刺猬、黑眉锦蛇,以及貉的粪堆。听村民说,还有人在林子里见过獐子。

因为去路狭窄,一般车子难行,所以若有鸟友来自留地玩,我会请她/他们先把车停在我住处,然后驾婉莹的五菱宏光 Mini EV 一同前往。我们会沿南忘江(说是「江」,其实是稍微强壮的大狗便能一跃而过的小河沟)和茭白田间的小径往东,路的尽头要过小桥,有两个直角转弯,连小电车都要特别谨慎。

在这转弯前,便是鲍勃的地盘。

鲍勃是只雄性的北红尾鸲。出于莫名的理由,我觉得它很适合这个名字。每次开到直角转弯处,反正也要减速,我索性停下,摇下车窗,习惯性地望向那几根熟悉的桩头——鲍勃在不在?依我的观察,北红尾鸲在冬候鸟中算是到得较晚的。它的身影出现,说明秋迁已接近尾声,冬季的真正来临。

去年深秋,霜降已过,我隔几日便驱车去自留地观察,来去都会经过转弯,却始终不见熟悉的身影。车窗外,收割完的茭白田已经变成泥滩,积水适中的地方时常会有小群林鹬和扇尾沙锥觅食。我只听得见风的响动,和池杉树上几声喜鹊的鸣叫。鲍勃迟迟未来。

我一度以为它出了意外。直到 11 月初某个弥漫薄雾的清晨,我终于看到河沟边,灌丛顶上那个扑棱飞起的橙红身影,这才舒了一口气。当然,若要追求严谨,我无法证实它和去年的鲍勃是同一只个体,但——权且就让我这样叫它吧,谁都希望这漂亮的小鸟能安稳地活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之前读冯孟婕的《抓鸟伯》,便想到鲍勃:

「这几天都有看到,」抓鸟伯的指间划过小屋后方那片芦苇。「一只公的,很漂亮,整只橘橘红红的,头顶银银白白的。但没抓到。」

「啊它这个夏天就飞走的,可以养喔?」你问。

「不行啊,牠这种是候鸟,会迁徙的,养不活。」抓鸟伯拿起手机滑起来。「我之前看朋友养,齁——好漂亮,就想说也来抓一只回家看,看一两个月再放掉。」

当然不是想抓它,而是,鲍勃也是只美丽得会让人发出「齁」的小鸟。北红尾鸲是许多人初涉观鸟时,或用鸟友陈创彬的说法,刚长出新的眼睛后,首先会注意到的鸟。它显然异于麻雀,活跃,喜欢停在醒目处,而且又是橙橙红红的那么明艳。

北红尾鸲的英文名是 Daurian Redstart。Daurian 指达乌尔地区,这是地球上现存最大规模的天然温带草原之一,横跨蒙古东部、中国东北部,延伸至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河流蜿蜒,湖泊闪耀,沼泽静默,森林点缀其间。这个地名,在鸟类命名中并不少见。英文名带 Daurian 一词的鸟,还有斑翅山鹑(Daurian Partridge)、荒漠伯劳(Daurian Shrike)、北椋鸟(Daurian Starling),以及再明显不过的达乌里寒鸦(Daurian Jackdaw)。

为什么它们都叫 Daurian?因为模式标本采集地,还是繁殖地或主要栖息地?我查不到背后的理由。无论如何,这些名字像一枚枚地标,将这片土地的生态意义镌刻在语言里头。

我曾在某个冬夜陷入对「Daurian」一词的追索。不断地点开新的页面,我仿佛走进另一片大地:贝加尔湖以南的广袤地带,凛冬里霜雪压枝,草原结冰,湖泊泛光。那里被称为达乌尔,是因为居住于彼的达斡尔人,在中国,他们被称为达斡尔族。翻阅历史,达斡尔人最早以战士的身份出现在记载中,被纳入满洲八旗,负责边疆防御。今天散居于伊犁和呼伦贝尔的达斡尔族居民,大多是雍正和乾隆年间驻军的后裔。

一次,我和 HCC 去自留地,顺便向她引见了鲍勃。她盯着枝头半晌,说:「这鸟站得真端正。」——我忽然想到,那片北国大地上的达斡尔骑兵,大概也曾这么目视远方。

关于达斡尔族的族源,有派观点认为来自契丹——自公元 907 年耶律阿保机建立契丹国,到 1218 年西辽被元所灭,契丹人创造过相当辉煌的历史。然而自元之后,史书中再不见关于「契丹」的记录,似乎所有契丹人都凭空消失了。

达斡尔有传说,公元 1125 年辽亡,耶律大石率部西迁建立西辽政权,未被他带走的小部分契丹人逃到黑龙江、格尔必齐、鄂嫩河流域,就是今达斡尔族的祖先。契丹有一族姓「大贺」,自隋唐时便是贵族,「达斡尔」许是「大贺」音转。也有学者认为)达斡尔来源于拓跋鲜卑后裔分支之一的达姤室韦……假说纷呈,有趣,但与鸟无关。

也看到有与鸟相关的。达斡尔有民歌,旋律反复:

走进上屋里,唱的歌,唱给小叔听的是,鹌鹑的歌。 走出房门外,唱的歌,寂寞时候唱的是,鸳鸯的歌。

达乌尔地区是北红尾鸲的主要繁殖地。它们的巢一般不超过地面 1.5 米,像个草枝交错、树皮环绕、苔藓点缀的小杯子,可能嵌在地表坑洞,安于树干裂口,或藏在岩壁和老旧房屋的缝隙里头。庆应义塾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的学者都曾研究过北红尾鸲的繁殖行为,发现它们倾向于在有人类活动的建筑物里寻找筑巢的位置,因为这样可以降低它们被捕食,以及被杜鹃巢寄生的风险。

虽然有过北红尾鸲在浙江繁殖的罕见记录,但我认为总是形单影只的鲍勃,是来上海越冬的。离它不足百米,自留地里还有一只羽色温柔、眼睛明亮的雌性北红尾鸲,然而它们没有给我任何乱点鸳鸯谱的机会。鲍勃的鸣叫,更多是一种对越冬领地的强硬宣示,而不是「鸳鸯的歌」。它通常会停在那几根枯枝烂桩顶端,连续发出单调高频的「滋——滋——」,若不注意,大概会听而不闻。有一回我试着模仿它的叫声,半开车窗,嘬起嘴唇吹口哨。它竟也停下动作,偏过头看了我一眼,不知是戏谑还是怜悯。

去年 12 月的一个清晨,我在车里开着暖气,啜着咖啡,惯例顺路看看鲍勃,看它飞起,在电线杆上方做短促盘旋,换了一根枝落下,弹动尾巴。它弹尾的节奏,有时是轻盈的三连击,有时是一次重击后停顿片刻。

然后,它黑色短喙快速启合,发出「咔、咔、咔」,听之仿佛两块燧石相击的声音。日文里,北红尾鸲是「ジョウビタキ」。「ジョウ」汉字是「尉」,「银发」之意,描述雄鸟灰白色的头顶。而「ヒタキ」则是「火焚」,也就是打火石。书上解释,这命名源自北红尾鸲的鸣叫。我一直不理解,那种如同谁的电瓶车刹车不太灵光般的声音和打火石有何关系,直到鲍勃亲自演示,才令我恍然大悟。

起初,我只是随口叫它鲍勃,像给朋友起绰号。但时间久了,「鲍勃」在我心里便有了些实质。它不仅是这一只鸟,也是一段时间的锚点,更似乎成了自留地里的某些声音、色彩与节气的代名词。

它英文名里的 Redstart,Red 当然是红,而start,来自古英语中的词「stiert」或「styrt」,意为尾巴——而且不是普通的尾巴,这些词根通常与快速的动作或突然的抖动有关——北红尾鸲的弹尾,是我百看不厌的冬日小景。

而且,这样说来,「鲍勃」也不算离题万里。毕竟 bob 也有尾巴的意思——而且不是普通的尾巴,只有特别可爱的、小揪揪型的尾巴,才可以被叫做「鲍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