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是个很难用单一英语词汇捕捉的概念,它的含义层层叠叠,在不同语境中投射出各自独特的形状。它是静谧的安宁,也是深远的不可触及;它可以暗示隐含的存在和囚禁的孤寂,或是昏暗含蓄的光线甚至鬼神的诡秘,每一层含义都与周围的环境紧密交织,难以分割。
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的《竹里馆》英译,「独坐幽篁里」是「Beneath the bamboo grove, alone」,直接把「幽篁」翻译成「竹丛」,逃避了「幽」这个难题。孙空山(Tero Tähtinen)的处理,突出了「秘」:「I sit alone in a secluded bamboo grove」。
而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版本,是我觉得最好的——「I sit alone in bamboo that hides me」——用词平白简洁,包括了许多意思,唯念起来的韵律欠缺些。
竹林是「幽」的代表意象。但它也是「生态沙漠」——在许多人工竹林中,单一竹种的种植,将生物多样性压缩到极低的水平。竹子的根系还会分泌化感物质(allelochemical),对邻近植物的细胞膜功能造成干扰,削弱了呼吸作用和水分吸收能力,进而限制了其他植物的生长。同时,厚厚堆积的竹叶覆盖了地表,也阻止了许多种子的萌发。正因如此,人工竹林下极少能长出生机勃勃的灌丛,多半是一片空荡干净的土地。
原生状态下,竹子很少能长成霸占整个山头的规模,但依然会形成一些特有的小生态。有些鸟非常喜爱甚至依赖竹林环境,比如棕噪鹛(Pterorhinus berthemyi)。第一次见到它,是在四川宜宾。那年春天我去屏山,在老君山保护区边缘找四川山鹧鸪。前一晚冒着大雨独自进山住下,第二天云开雨霁,但还是差点运气,没看到山鹧鸪,不过却遇见了它们的邻居。
这是一片野生的箭竹林。与《卧虎藏龙》电影里那种万千高耸的毛竹不同,箭竹最多长到三四米,枝叶纤茂。竹声沙沙在耳边响起,像是无数细微的手指在交错的竹秆上轻抚。当地人在竹林里砍出一条小径,踏下去,脚底不时能感觉到隆起的竹鞭横过,湿润泛酸的土壤气味中掺着淡涩的清香。
我微微弯着腰,走得很慢,直到不远处的密匝竹丛开始轻微晃动,我听到了棕噪鹛的奇特歌唱:复杂多变但字字清晰的音调组合,像是用抿嘴吹竹叶笛的声音质感,在从容地吟诵一首唐诗。
几只棕噪鹛像一股浊水溪流翻滚而至。它们背部与双翅的羽色像火炒栗子的外壳,带着一种温暖的、略微发亮的赤褐,仿佛刚刚从大铁镬中盛出,还散发着甜热的香气,腹部渐淡至一层柔光笼罩的雾灰,是红糖糍粑般素净的搭配,然而宝蓝色的眼周裸皮仿佛是一圈闪烁的电光,配合亮黄色的喙尖,又有些明艳得不合时宜,像是一种奇异的抗议——「棕噪鹛」这名字,起得也过于偷懒平庸了。
它们在竹林的不同层次间跳跃觅食,穿梭的轨迹看似随机,却又透着一种自然的默契。有一只眼圈稍粗的会更多停留,微微侧头,扫视四周,深黑色眼睛的锐利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一刻,我感到自己仿佛被它注视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它的警觉所穿透。它发出一声短促的警告,整个群体随即又开始四散移动。竹叶随它们的动作微微晃动,枝间光影变幻,犹是被搅动的池水。我这才发现,大概因为昨夜的降雨,竹林里到处冒出了新生的笋,高高低低,像是想要抢答问题的孩子们举起的手臂。
从笋到竹,得经过层层蜕变,外面包覆着的鞘状物,植物学上的术语为「箨」。箨是竹的特化叶片,每节一片、左右互生,分为秆箨与笋箨:秆箨又称为竹箨,生于节环上方;笋箨则为笋的包壳。日常生活中,这层粗糙的「外皮」,更多被称为「箬」。竹子逐节成长,箬便会脱落。刚剥离箬的竹秆部分,质地细腻,是近乎白色的淡青,随后便会渐渐变深,成为熟悉的碧翠。
农人在采收竹笋或斫取竹子时,总要将那层箬一片片拆落。随着手指或刀刃轻轻剥开包覆的箬,竹笋或竹秆原本隐匿的内里便露了出来,颜色正如那将破晓的天光。而闽南语中的「拆箬」(thiah-ha̍h),便用来描述黑夜将尽、晨曦未至,日升之处微微泛白的时刻。
百多年前的《厦英大辞典》便有这个词,台湾用得较多。若查闽南语词典,会发现「箬」白读为「hio̍h」,文读为「lio̍k」,读作「ha̍h」似乎是台湾独有。「箬」的所指,在大陆习惯用「筪」来代替——「筪」的读音,也是「ha̍h」。
更多时候,现在的大陆闽南语里,更多用「拆合」——「合」应该是「箬」或「筪」的同音替字。然而,无论是「箬」、「筪」,还是「合」,它们的核心意义和文化指涉依然是对竹子的那层外壳的关注。「拆箬」,揭示的是竹的内里和生命的过程,也同时保留了一种对自然万物细微观察的语言痕迹。
而竹林中常见的另一种鸟,棕脸鹟莺(Abroscopus albogularis)的胸腹,便是「拆箬」之色。
最近一次见棕脸鹟莺,是在浙江湖州。我和 HCC 小姐去参加一个活动,地点在莫干山脚。活动翌日,我天未亮便早起,在住处附近独自漫步观鸟。被白眉姬鹟的叫声吸引,我走入一条上坡的小道,两边的鸭跖草和络石顶端,有无数透顶单脉色蟌驻足,走近,便纷纷扑扇深蓝金属色的薄翅,款款升起,慢慢落下,雌虫翅尖上的白点,在拂晓弱光里醒目如深海鱼体上明灭的发光器,在满涨黑潮中指引方向。
没走多久,就踏入了一片毛竹林。
一阵山风过,嫩竹呻吟,老竹咳笑,但这些声音在空气中消散得极快,风过,便又只留下柔和的静谧,剩下无数小枝和竹叶还在摇曳,眼前若是一副水墨写意,大概能从里头找齐「个、介、分、川、从」这些竹叶的画法。
一片枯黄竹叶悄然下落,一只食蚜蝇悬停在光和影的边缘,还有一阵轻脆细软的颤音,像一条纯银的声纹穿过重重绿意——「铃铃铃铃铃……」这是棕脸鹟莺的鸣叫,细微但却明确地存在着,如竹林深处的光,晦而不灭,柔而不散。这是竹林里最「幽」的声音。它符合一切「幽」的定义和多种意味:静、深、秘、寂、暗。
我停下来,循声望去,我看见了它:一只棕脸鹟莺,站在微弯细竹上,身体随着枝条缓缓起伏。它的体型小巧,头部橙棕的羽毛像是刚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浸染过。鸣叫时,橄榄绿色的背部和双翼会微微颤抖,如同竹子的一部分脱离了主干,在空气中兀自震动。
它的胸腹,便是筪壳甫落的竹节底部,那黎明时东方的白,如同一片未被触碰的晨雾。若仔细观察,在白底之上,还有丝丝缕缕的嫩绿,像随手添上的几笔「个、介、分、川、从」。
它并不孤单。稍远处的竹枝上,另一只棕脸鹟莺也在唱,声音稍低,同样悠长而清澈。它们的话语在竹林间来回传递,是两位见惯了晨光的老友在低声交谈,又像竹叶之间飘荡的微风,被捕捉进了鸟喉中,再「铃铃铃铃铃……」地放出来。它们的谈话断断续续,却从未消失,总是恰到好处地填补了竹林中的空白。这片竹林若有十分「幽」,那它们的存在,可占去六分。
热起来了,我准备下山。初夏的竹林里,清晨稍过,已可感受到暑气一团团在山间浮动,仿佛面对着一头服顺的巨兽,感受到它温润的鼻息缓缓涌来,包裹住所有的一切。无数竹竿笔直而立,在高处展开交织错动的竹叶,将阳光磨碎成细枝末节,再透过缝隙洒下,地面上点点闪动。
在其中的一块光斑里,我看到了一只雄性的黄粉鹿花金龟。它静止不动,仿佛刻意将自己嵌入了这片明亮之中作日光浴,天鹅绒般质地的鞘翅上还带着几滴大概来自竹尖的露水。很有趣,它鞘翅沾湿的部分会变黑,但随着干燥,又会慢慢回到黄绿色。
这让我想到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的电影《新活日常》(Perfect Days)里,在片尾以文字解释的「木漏れ日」(komorebi)——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每一块斑驳的光影都独一无二,因为每一束光线的角度都稍纵即逝,每一片树叶的形状都永不重复。这既是视觉上的绚烂,也是感性上的隐喻,同时暗含着时间的残酷。
在电影中,役所广司大部分时间无声的表演,恰如其分地呈现了这种情绪。他注视着从树梢洒落的光影,在风的推动下缓缓摇动,就像生命中的缺憾,轻柔地晃动在记忆深处。那些只存在于一瞬的斑斓,在它们消失那刻,却能直抵内心,填补孤寂与空洞,为生命的短暂与无常赋予意义,也带来属于当下的温暖与安慰——不期然地,这也与「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遥遥相和。
闽南语里和「木漏れ日」完美对应的词是「日花」(ji̍t-hue),指的也是从树叶间穿透出来的斑驳阳光。朝阳的光彩被竹叶竹枝筛落,在黄泥山径上打出疏密的日花,我兴之所至,大步踏入花丛,遍地金瓣飞舞弹跳。一枚日花穿过树冠、葛藤、竹枝,终于落在棕脸鹟莺身上。风一来,这日花就不知飘去了何处,待到风止了,日花和棕脸鹟莺都已经不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