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建筑、树木、道路,这些在平时抢夺目光的物体,在雪的覆盖下,变得柔和、均匀,甚至显得友好起来,被宛如二维的白色抚平、统一,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大地变得平滑,所有声音被掖进柔软的白色被角。向上呼吸凝结成的雾气,像是从身体里流出的沉默,也加入到雪里。这种安静和单纯令人安心,因为它让人摆脱了复杂环境的感官负担,世界终于可以用一种更简单和纯粹的方式被塑形、聆听、观看、舔舐,让大脑有机会放松下来,似乎人生中莫名多了一些余裕。
小孩子开始有记忆、初明人情世故,日语里叫「ものごころがつく」,直译是「感受到『事物的心』」。而雪,似乎则是将万物的心都埋藏起来,暂时按下不表,也无怪看到雪的大人们多半会童心又起。
然而,米兰·昆德拉讲过,一部好的小说总在告诉你,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峨眉山,我见过雪之舞台的另一面场景。
二月初的金顶,广场上的积雪被无数人踩烂,已不剩多少,露出了底下污糟滑腻的石板。金色巨大的佛像没有打动我,于是随便挑条岔路,漫步进了一片树林。
雪晴云淡,这里像是从人间抽离的一片清气天地。第一眼看到的,是白。风是画笔,雪是颜料,勾勒出不断流变的白,让我想到「积雪满山山欲动」,天地间被一种柔软却不可抗拒的力量重塑。雪覆盖了树冠、枝条、山石,它们以各自的方式承载着这份负荷,形成一幅细密而凌乱的纹理,仿佛刚刚从未完成的写意画中跃出,笔墨未干,却已定型。
风在雪地中行进,将山林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填满了侵骨的寒意,掀起地上的雪粉,那些细小的冰粒悬浮在空中,闪过无数琐碎素辉。风越大,雪景越显动态,旋转,洒落,如同无声的烟火。
来到一处峭壁边缘,视野突然被打开。悬崖两侧被雪粒包裹的树枝伸向空中,像是试图抓住什么却永远无法触及。云雾在山谷中缓缓流动,像是一条无声的白色河流,而我站在河流的边缘,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静止感。这是雪景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它不再仅仅是覆盖,而是吞噬,是一种边界的消解。
越往里走,雪的厚度越深,林间小径早已被掩埋,只有几串淡淡的脚印延伸向前,或许是另一个和我一样喜欢乱逛的家伙。雪的世界有一种自我修复的能力,它不会允许任何人类痕迹长久地留存。我看着那些脚印渐渐消失在拐角,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亲近感,仿佛我们之间隔着时空,却分享着同样的感受。我站在她/他的足迹旁,想象着她/他是否也像我一样,抬头凝望这些覆满霜雪的杉枝,试图从这片静谧中寻找什么。
忽然,一只黑冠山雀(Periparus rubidiventris)出现在了我视野里,它刚才一定在附近高大的栎树和冷杉竖起的雌球花里觅食,现在跳到了矮一些的位置。它站定在一段细枝的分叉,双爪稳稳抓住结冻的表面,体羽膨起。和分布于喜马拉雅山脉中西段的指名亚种不同,这是一只 P. r. beavani 亚种,胸腹是暗灰色的。
中国传统戏曲里有「风搅雪」一词,指的是一本戏中某一折用别的剧种演唱,比如京剧中经常有昆腔。而这只黑冠山雀的登场亮相,也如同「风搅雪」,忽然间让眼前景色风格丕变。
它非常活跃,在箭竹和杜鹃丛里灵巧移动,像是一滴不断幻化变位的墨点,唯一鲜明之处便是脸颊上三角形的乳白区域,以及暗橙色的尾下覆羽。停在一株箭竹顶端时,体重轻得几乎不压弯枝条,仿佛它的存在只是自然随意的点缀。但在这小小的身体里,正燃烧着一种极致的生命力——它必须觅食,必须以几近疯狂的速度找到足够的养分,否则寒冷会将它压垮。它突然间吃了什么,但看不清究竟为何,仰头吞咽时,喙尖反射出雪地的光,像是擎起一把黑玉制的短剑。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是它赖以存活的能量源泉。每一次啄食,都是在时间与环境的无情压力下争取更多的喘息之机,都是一场成功的微型冒险,而它的整个生存,便完全依靠这样的小胜利堆积而成。
顺着它的活动,我在望远镜里还看清了背景树枝上的雪粒。雪带来一种表面上的秩序。似乎所有细节似乎都被清理,剩下的只有纯粹的形状与光影。但当视线靠近时,秩序就开始瓦解。雪枝上的冰晶不是稳定的,透露着无比的复杂性,细小的棱角在毫无热意的日光中微微颤动,像某种我不理解的生命体,充满了混沌的活力。 近处的杉叶被霜雪覆盖,变得晶莹剔透。我试图伸手触碰,却发现它并非那么容易折断——就仿佛雪的覆盖并没有让它变得脆弱,反而带来了更强的韧性。
这只黑冠山雀,让我想到贝恩德·海因里希(Bernd Heinrich)的《冬日的世界》(Winter World)里对金冠戴菊(Regulus satrapa)的观察和研究。
作为世界上最小的雀形目鸟类之一,金冠戴菊的体重不过五克,轻得如一片新落的叶子。然而,这小小的生灵却藏着一种近乎不可能的秘密——它的体温接近 44 度,比许多鸟类都高。这是一种奇异的对抗:一边是它与生俱来的脆弱,另一边却是它体内燃烧的火焰。
高体温对它来说既是生命的支撑,也是无法逃避的代价。越小的身体,热量散失得越快;越高的体温,维持的成本越大。对金冠戴菊来说,这种代谢需求在缅因州的冬夜变得尤为残酷。零下 30 多度的外界,与它体温的 70 多度巨大差距,逼迫它每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耗能量,所以它们需要不停地进食。海因里希曾试图解开这场生存的方程式。他计算得出,在零下 34 度时,一只金冠戴菊每分钟需要消耗 13 卡路里的热量才能维持体温。这相当于它每天必须燃烧掉自身重量的 20% 以上,仅仅是为了不让身体陷入冰冷。它的每一分热量都是从严寒中夺回的,每一次心跳都是在与周围的残酷谈判。
一个冬日的黄昏,海因里希的目光追随着几只金冠戴菊,它们在暮色中穿梭觅食,动作迅速却带着某种目的性,仿佛知道天光将尽,必须抓住最后的时刻,为长夜储备足够的热量。
它们最终飞向一株小松树,一只接着一只,悄然隐没在浓密的针叶间。天色已经很晚了,松针上积满了霜雪,树枝微微下垂,像是为它们展开的庇护。海因里希站在树下,猜测它们今晚将留宿于此。他屏息等待,注视着那片枝丛,试图确认它们是否还会再次飞离。夜色渐深,金冠戴菊没有再出现。
几个小时后,当黑暗彻底吞没了森林,海因里希再次回到了这棵树下。他小心翼翼地攀爬上那棵松树。手电筒的光束穿透了针叶的阴影,他在枝条间搜寻,终于发现了它们。他爬得更近了一些,试图将这一幕记录下来。他掏出相机,按下快门,捕捉到了这样的画面:四只金冠戴菊,紧紧挨在一起,身体微微颤动,像夜空中最微弱的星光,闪烁着,却绝不熄灭。
在严寒里,依附群体的力量是许多鸟类会采取的生存策略。关于黑冠山雀的研究少之又少,甚至连它的主要食物是什么都还未完全明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它们的习性里,孤独并非常态。根据观察记录,它一般都不会落单,多是成对或小群行动。而在冬季,这类小型林鸟更是经常组成可以多达几十只的混合鸟群,共同觅食。为什么它形单影只?我忍不住好奇,拿出手机,播放了黑冠山雀的鸣声,想试试它的反应。
但只是响过一声,我已顿时觉得后悔和抱歉。因为它边发出同样的鸣叫,边热烈地飞近,急切寻找那虚拟同类的身影,速度快得让我猝不及防。我轻易地欺骗了它浪费了宝贵的能量和时间——而在这样的冬天里,每一段额外的飞行,每一声无用的鸣叫,任何一点点差错都可能决定它的生死。
它没有犹豫或怀疑,仿佛天性中植入了一种无条件的信任,对声音、对可能的伙伴、对林中的每一处回响都充满希望,但短促清脆的鸣叫却透着一种近乎焦虑的急促。它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现,却依旧执拗地在枝头间寻找,头一偏又一偏,喙里发出一次又一次的呼唤,像一个迷失在冬夜的旅人,看到了海市蜃楼般的篝火——孤独,对于黑冠山雀来说,是生命里一条危险的裂隙。我站在那里,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它挥霍着本可以用来觅食或取暖的力气。
这时,或许是巧合,或许多少亦有我播放鸣叫的缘故,林间发生了一种变化——最初是微不可察的轻响,随即,一小群鸟影掠过枝头,像一股热水化开的梦境。它们是冬天里松散的盟友:褐冠山雀、橙翅噪鹛,还有另外几只黑冠山雀。我眼前的黑冠山雀也发现了它们,头微微歪向一侧,仿佛在研究这个突如其来的群体的真实性。然后,它转过头,短暂地看了我一眼。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一瞬间的目光里,没有责备,也没有困惑,只有一种单纯的确认,仿佛在向我告别。
它振翅加入了鸟群。这个微小的动作掀起一股极轻的风,雪屑从它飞起之处溅落,像盐粒散在空气中。我听见它的欢叫和其他鸟的回应,但已经无法再分辨它的位置。
脑中浮现的,是伊格言在小说《零度分离》里的一段话:
他似有若无的背影缓慢消融进光与暗的交界,从容,静定而深沉。没有人确知究竟会有何种思绪、何种情感,如暴雪中的火焰在那鬼魅般的身形中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