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鸟名体系,有个大致规律:长尾的从「鸟」,短尾的则从「隹」。然而,只有「烏」字属于火部,且独立成字——显然,这是一种特别的鸟。
《山海经》里,三足乌鸦是太阳的化身,日本也有类似传说。北欧神话中,乌鸦与智慧和记忆息息相关,主神奥丁的眼睛常常借助它们穿越天地。而萨满也会化身乌鸦——看过《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肯定记得里面的「三眼渡鸦」。《哈利·波特》里的拉文克劳(Ravenclaw)学院,直译便是「渡鸦之爪」,口号是,「无尽的智慧是人类最大的宝藏。」(Wit beyond measure is man’s greatest treasure.)
我猜,这也许和乌鸦的「黑」有关——其实在自然界中,纯粹的黑色并不常见。《道德经》里提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色即黑色,象征深邃与奥秘。五行学说中,黑色代表北方,与冬季和阴性的力量相关联——看似与乌鸦代表太阳矛盾,但是,所谓「阴极阳生」,阴中蕴阳,乌鸦的羽色正是极阴之象,也就生阳。黑色是大火过后余下的炭,也是日食的神秘阴影,是结束也是预兆。
虽然《诗经》中用乌鸦讽刺卫国与周幽王君臣的无道,《管子》里将「乌集之交」用作形容充满虚伪的交往,但在东汉「独尊儒术」之后,乌鸦便渐渐被赋予了另一层道德上的象征意义——由于「反哺」传说,乌鸦成为了儒家的孝道榜样,被纳入伦理框架,以政治力量奉为典型。
尚无确切记录表明任何动物有赡养双亲的习性。但若以人类对「智商」的理解为视角,鸦科鸟类确实天赋异禀。那天听《鸟科学》(The Science of Birds)播客,主播 Ivan Phillipsen 讲了个故事:有科学家给一群澳洲钟鹊(Gymnorhina tibicen)——澳大利亚最常见的鸦科鸟类,我在墨尔本念书时三天两头被它们骚扰——里面的五只,身上装了小型 GPS 追踪器,想了解它们的迁徙模式和社交情况。这追踪器类似双肩包,只有用磁铁才能解开,而且技术含量颇高,科学家会引诱鸟回到特定的喂食站,在那里,追踪器能够进行无线充电并输出数据。
可谁知,几小时后,这些聪慧的澳洲钟鹊就互相帮助,把彼此身上的追踪器给拆了下来,挫败了科学家获取数据的计划——但科学家们也没比它们笨多少,立即转而写了一篇关于这种利他举动的论文:在没有直接、切实回报的情况下,帮助群体中的其他成员,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行为。
鸦科鸟类的「智商」,与它们的集群生活密不可分。早期研究便证明,群体的规模与个体智力之间有着不容忽视的联系。在庞大群体中,个体不得不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摸索生存之道。正是这种群体生活里的社会化过程,促使它们在成长的岁月里,逐步发展出超乎寻常的解决问题的能力。
第一次见到乌鸦大规模集群的场面,是在北京重轻家。那日到时,天色已然昏沉。他家客厅的窗外,正对着块荒地——那种被房产公司拍下却没开发,或是手续未齐无法动工,用铁皮围起的规整地块,无人打理,枯黄蓬草随风伏起,仿佛大地自洇出的旧时底色。两百只左右的乌鸦,正从里面陆续起飞。更多的乌鸦升起,身影如同墨滴入水,迅速在余晖里蔓延开来,天际变得越来越暗沉,鸦群规模也愈发庞大,密集的黑色飞翼交错,汇成巨大的漩涡,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在将所有的生命力送往夜色深处,咿咿呀呀,旋转升腾,像是某种古老符号在深紫色空中延展。我看不清物种,听叫声,是小嘴乌鸦(Corvus corone)为多。
北京其实是个观鸦的好地方,每年 11 月到次年 3 月,稍作努力便能看着四种。按照从易到难的顺序是:小嘴乌鸦、大嘴乌鸦(Corvus macrorhynchos)、达乌里寒鸦、秃鼻乌鸦(Corvus frugilegus),运气再好些,还能碰到白颈鸦(Corvus torquatus)。大小嘴乌鸦的区分,鸟人们都晓得比较额弓,大高小低;其实二者鸣叫也有差别,小嘴乌鸦是「夸、夸」叫,比起大嘴乌鸦干涩的「啊、啊」,入耳更圆润些。目前,小嘴乌鸦在数量上占优。据说五六十年前,北京最多的鸦是秃鼻乌鸦,但如今在北京城中再遇它们,已是十分难得。
这些鸟白天分散在城外觅食,等到夜晚便集群返回,在西三环、北三环以及北二环的公园绿植和行道树上栖息过夜。北京师范大学的团队曾统计过,仅在公主坟和五棵松两处,就有超过 12000 只乌鸦夜栖。这种规模令人惊叹。想象一下,无数黑色身影在城市华灯上翻涌,像是流动的暗潮,漫过北京的夜幕。
而且,有趣的是,乌鸦的到来还对城市的日常秩序产生了微妙影响——它们不只与天空有关,也改变了地面上人们的行为。寒意沉滞的夜晚,你几乎不会在万寿路一带路边看到停放的车辆。因为熟悉这里的司机都明白——乌鸦来了!于是,在这个季节,原本车位紧张的街道反而变得空荡荡,就像是乌鸦们给行人争取了更多的空间和自由。
去年年初,去翠微路附近找朋友吃晚饭,结束后边走边聊,忽然看到一辆上海牌照的越野车孤零零停在路边,黑车已经在厚厚一层鸟粪覆盖下近乎变成了白色。抬头一瞧,杨树上睡着密密麻麻的乌鸦。夜落乌啼霜满车——不消说,显然这位车主对本地「规矩」一无所知,明早要花大力气清理了。
集群夜栖不是鸦科独有的行为,但这四九城里的「乌合之众」,确实令人印象深刻。梁实秋笔下曾出现过,舒乙更是带着几分胡同的俚俗味,说「老鸹是北京一景」。有人推测,这是现代的「都市热岛效应」,乌鸦们发自本能,找暖和地儿睡觉。但此事古已有之,起码《清稗类钞》里也写道:「太庙多鸦,每晨出城求食,薄暮始返,结阵如云,不下千万,都人呼为寒鸦。民间学塾,往往视为散学之侯。」或许,比起荒郊野外,哪怕在清代的北京城,乌鸦们也能够感受到些许温情和慰藉。
不过,「乌鸦进城」,几乎是全球大城市普遍存在的现象甚或问题。东京便是一例。成群的大嘴乌鸦将垃圾袋撕破觅食,秽物抛洒一地,影响卫生。在石原慎太郎主政期间,东京成立了「乌鸦问题应对策略项目小组」(カラス対策プロジェクトチーム),采取了一系列应对措施:在公园设置陷阱捕捉,在繁殖季节清除巢穴,并在垃圾桶上方安装网罩,推广带盖的垃圾收集设施。到 2020 年,东京市内大嘴乌鸦的数量较 2001 年减少了约 70%。
然而,这一成效的背后,也隐含着有趣的变化。尽管都心的大嘴乌鸦数量减少,但在首都圈的卫星城市埼玉,过去几乎没有在关东地区出现过的秃鼻乌鸦,却呈现出数量激增的趋势。过去的乌鸦种群结构已经悄然改变。秃鼻乌鸦的崛起,似乎象征着一种新的生态格局,正在乌鸦与人类社会的互动中形成。
提到日本的乌鸦,便不得不想到深濑昌久。1976 年春天,为了逃离破裂的婚姻,深濑踏上了一场旅程。他去了北海道,那片仍然保留着他童年记忆中原始风貌的土地。从函馆一路向北,他到达了故乡美深町,又前往根室。在这趟旅途中,他将镜头对准了栖息于当地的乌鸦。
回到东京后,深濑将照片展示给曾为他编辑《游戏》的山岸章二。乌鸦的频繁出现吸引了山岸的注意,并在他的建议下,这本集子被命名为《鸦》。同年,深濑举办了个人摄影展,《鸦》成为了他的代表作之一,并于次年获得了第二届伊奈信男奖。
深濑原本只是将乌鸦视为旅途中一部分,但他很快决定,有意识地继续在北海道和金泽拍摄乌鸦。几年后,他的创作心态发生了转变——「我自己也变成了乌鸦。」他开始尝试从乌鸦的视角去看待风景。这种转变深刻影响了他的摄影实践。在深濑的镜头里,乌鸦不仅是自然中的存在,更成为了他的替身和情感投射。透过它们,他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注视着世界,也注视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暗影与希望。
变成乌鸦,简直像是萨满在做法。「从乌鸦的视角去看待风景」,不知会是何等感受?在滇西北旅行时,我曾不止一次目睹红嘴山鸦(Pyrrhocorax pyrrhocorax)飞舞成柱,也幻想过成为它们的一份子,随热气流托举,盘旋在高原透明的阳光和风里。
那次旅行有个小遗憾,没看到渡鸦(Corvus corax)。《埤雅》里说,「乌又为叹词者,雀见虎则鸣,乌见异则噪,故以为乌霍。乌霍,叹所异也。」——这个「乌霍」,可能便是现在流行的「哦吼」的来源——本来我打算,碰见渡鸦这雀形目里体型最大的鸟,怎么也要「乌霍」一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