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发来张照片,模糊得像是从梦中抓出来的一瞬间,显是手工「放大」,插值计算处理后的结果,但仍然足够辨认。我回了两个字:「喜鹊。」
观鸟后,常承蒙人看得起,发图片来问。大多是戴胜、灰喜鹊,偶有白鹇,喜鹊倒是第一次。关掉页面,脑海中那段后台程序还在默默运行,刷完牙,忽然觉得不对,又打开照片,然后问:「你在哪儿?」答曰英国。
这就对了。照片里那只鸟,明暗分明的身体上,翅膀闪着一点深绿的结构色,更像是欧亚喜鹊(Pica pica),而不是更泛蓝的喜鹊(Pica serica)。他说:「这么普通的啊,我还以为是稀罕玩意儿。」
竟还嫌弃,简直没道理。但话说回来,我在观鸟之前,也没见过喜鹊——必然是被我视而不见了——它是如此平常,甚至被当成一个关于颜色的形容词。鹊鸲、鹊色鹂,都是用「鹊」描述「黑白相间」这一特征。而且它似乎是唯一用人类词汇作定语的鸟:带来喜事的鹊。黄鹂、夜鹭、麻雀、仙鹟、啄花鸟,前面都是在形容外观或行为特征。唯独喜鹊,它的名字是功能性的,像是个电子产品,吸尘器吹风机之类。
但「喜」从何来呢?翻看历史就会发现,其实最初,被视为祥瑞的鸟是乌鸦。然而在某个时刻,乌鸦和喜鹊的形象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乌鸦的地位迅速下滑,逐渐被视为不吉利的符号,曾承载的智慧与伦理的光辉开始褪去,转而被赋予了厄运和阴霾的色彩。而与之相对的,「鹊」开始真正变成了「喜鹊」——一个有关喜庆与好运的象征。
关于乌鸦不祥的说法,最早似乎来自晚唐时期,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乌鸣地上无好音」。很巧,最早关于喜鹊吉利的说法,也是出现在《酉阳杂俎》里,说唐代宗时,有两只喜鹊口衔土木,将乾陵上仙观天尊殿中隙坏处逐一修补完好,「宰臣上表贺」。
我妄自揣测——那个「乌鹊反转」的节点,是安史之乱。换句话说,我们管这种鸟叫「喜」鹊,尽可以归到安禄山和史思明头上。
755 至 763 年间,叛军攻占了长安和洛阳,唐朝中央政权被迫南迁至成都和其他相对安全的地区。尽管乱后李氏重新控制了长安,但由于北方社会经历长时间的战乱和经济的衰退,地理上的力量对比逐渐发生了变化,南方的地位日益重要。江南地区尤其成为了财政支撑的关键,逐渐取代北方,成为经济核心。
当然,在这之前,东晋曾经有过著名的「衣冠南渡」,但安史之乱带来的南移影响更加深远,改变了唐朝后期的国家格局。更为重要的是,它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经济、文化乃至政治重心南移的长期趋势。在随后的宋代、元代甚至明清时期,都能看到南方的重要性逐步上升,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不可忽视的主题。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南方人的话语权自然也得到了提升。其实,早在三国时期,便有「南人喜鹊恶鸦,北人反之」(《康熙字典》引《广雅》)的说法。而唐后的宋代文献里,「北人喜鸦声而恶鹊声,南人喜鹊声而恶鸦声」(《墨客挥犀》)和「北人以乌声为喜,鹊声为非,南人反是」(《容斋随笔》)之类说法出现得愈发频繁,似乎当时的人越来越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随着长江流域经济的崛起和文化主导地位的形成,「喜鹊恶鸦」的偏好,也就进入并成为主流观念,喜鹊的吉祥象征被强化,而乌鸦则与北方的日渐倾颓联系了起来,连牛郎织女相会的搭桥材料,也从乌鸦演变成了喜鹊。
但问题还不止于此。乌也好,鹊也罢,为什么无论古今,我们总要请一只鸟来预告快乐的降临?或许,对于我们这些生于世间、时常自问自疑的存在者,快乐不是一个自然的、毫不费力的状态。它不像阳光照耀在一片草地上那样无声无息地到来。它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把握的东西,而是一种需要着力承受的情绪。没有准备,我们会手足无措,甚至在心底里暗暗质疑自己是否够格。
所以我们便习惯了来自一只鸟的召唤,它预示和提醒我们:快乐就要来了。这预报本身,便是我们对快乐的先期体验,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它已足够令人满足。我们喜欢这份期盼,喜欢知道难以捉摸的愉悦即将降临,像是来自命运的善意。它不只是快乐的前兆和训练,它本身也构成快乐的一部分,不仅是对未来的期待,更像是一种关于美好可能性的确认。我们当然渴望快乐的到来,但或许,我们更渴望的是那种由鸟的现身,或别的什么轻微迹象所带来的安心感,知道好事将至,知道自己能够去迎接它,让它沉甸甸地落地。
这让我想到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去年年初,我在北京出差,顺道邀请大壹和霹雳一道去颐和园观鸟。昆明湖尚未解冻,泛着铅灰,满天萧瑟,但就在这冷寂背景下,两只喜鹊已挑拣细枝,开始在树上动工了,黑蓝白的羽毛显得带着脆生的边缘,每一次展翅,都卷起逼人的寒意。我把围巾堆在下巴,抬头看着,想起《酉阳杂俎》里讲过,鹊巢中都有一根「梁」,而目睹喜鹊做巢过程中上梁那刻的人,日后一定富贵:宰相崔圆的妻子未出阁时,就在家里见过喜鹊上梁,这位少女后来嫁入位极人臣之家。
于是我在朔风里苦等许久。没见它们「共衔一木,如笔管长尺余」的上梁仪式,倒是看到一只喜鹊负责找材料,飞到枝头,交接,然后旁观另一只衔过细枝,认真在半成型的巢里捯饬半天,结果,枝条掉了下来。我垂下头,树底散落着一堆类似的细枝,大概都是从枯树上搜寻来的,带着冬季特有的粗糙和僵硬,安静地躺在结霜的枯黄草坪上,隐隐透出尴尬。显然这失败不止一次。
忽然,这两只喜鹊对着彼此大叫,声音急促又激烈,甚至能看到一团团小白气从它们嘴里冒出。我似乎听出了对不顺利局面的不满和沮丧,忍不住觉得它们是在为了搭不好巢而互相指责,「都怪你!都怪你!」,忍俊不禁——哪里是富贵使者,更像一对手忙脚乱的俗世夫妻在家居装修里打转。
喜鹊的巢醒目且常见,像个树枝搭成的大圆球,它们有时会在去年或别人的基础上搭建,于是便形成如同糖葫芦般的复式结构。在青浦乡间,我遇到过一个台风刮落的旧巢,露出层次分明的内在:那些乱糟糟的枝条交织成表面上的混乱,形成整个巢的框架和屋顶。接着是泥土铺成的一个碗状底座,里面装着羽毛、草根与树叶交织的柔软材料,在侧面有一大一小两个开口。
这开口里,可大有乾坤。《本草纲目》里说,喜鹊「季冬始巢,开户背太岁向太乙。」前一句和我的观察相符,而所谓「太岁」,在古代天文学中,并非一个真正存在,而是与岁星——即木星——相对、且与之逆行的星辰。每一年,太岁的方位都会发生变化,代表着天地间的时运与气场。而喜鹊似乎能感知到太岁的方向,并在每年按需调整它们巢的开口,背对着那颗被古人赋予神秘色彩的星辰。
真的么?
1990年,上海纺织第二医院的庞秉璋和江苏江都县丁沟中学的晏安厚,在《动物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记录了他们在 1963 年(癸卯年,太岁在东)和 1979 年(已未年,太岁在西南)对六个鹊巢的观察。在这六个巢的 12 个开口里,五个正背太岁,七个偏背太岁,没有一个开口正对当年的太岁方向。
——也许喜鹊真是有点什么神奇的本事傍身的。
小时候,我总对「讨彩头」不屑一顾,甚至故意捣蛋,对于「报喜鸟」的说法,更觉得像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就用鸟骗回去」般的自欺欺人,像是投机取巧,或者有种不肯服膺现实的愚昧。大人讲的故事,我也认为只是巧合的拼凑,否定之余,甚至还有些独醒的快意。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许多曾经被我轻视的事物开始变得模糊而深邃。飞向天际的喜鹊,像是米开朗基罗天顶画《创造亚当》(The Creation of Adam)里亚当指尖的延伸,仿佛是人与天地之间未解的连接。它们是一种空泛的共识,无法被解释或推翻,不像答案那样直接,也不需要在理性与逻辑的框架内找到位置。经历过湖水太深,长篙也无法触底的时刻,那些指认即形变、不可言说之处,便化身所有未知与偶然中最迷人的所在——像是一种隐秘的最后支撑,也是我们心底最宁静的接受和渴望:好事终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