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内,上海的观鸟群体算得上庞大。眼睛多了,每年总能在一些犄角旮旯里掘出本地不常见的鸟。比如,梦清园的斑尾鹃鸠、金虹苑小区的白顶溪鸲,还有苏州河边绿化带里的栗颈凤鹛。而去年圣诞节前后,清涧公园出现了一只杂色山雀(Sittiparus varius)。消息传开,不少人闻讯前去,都顺利看到。我拖延了几天,最终也决定去碰碰运气。
清涧公园的规模比想象中还要小得多。如果不为观鸟,随意绕行一圈,或许连五分钟都用不上。然而,就算是在这样一个袖珍绿地,要觅得一只体型小巧的杂色山雀,也并非易事。那天,公园里的鸟人不只我一个,还有一位戴着眼镜的男青年,以及一对母女。
男青年显然是下功夫做过准备的,在前几天目击到杂色山雀的点位来回寻找,且看得出在仔细留意鸣叫——我也在做一样的事。忽然,我听到了一记短促的叫声,条件反射般转头,发现传来的方向正是男青年。他低头捧着手机,几乎可以肯定,他正在播放杂色山雀的鸣声。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摆摆手,指指自己的手机,抱歉地笑了笑,将手机放进口袋,再也没拿出来过。
而那对母女则有些奇怪。她们看上去并非为观鸟而来,更像是被什么裹挟着,硬生生扯到了这里。女儿一身运动服,估摸是高中生,马尾辫,脖子上挂着一架小相机,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耳朵里塞着耳机。她的外套有点眼熟,转过身,背后写着「乌野高校排球部」,是漫画《排球少年!!》(ハイキュー!!)的周边。
妈妈烫着卷发,脸上带着光子嫩肤后的微微浮肿,手里捏着一副比相机更小的望远镜,一副无助的模样,见我就问:「哎,侬看到了伐,格只啥……啥山雀?」
我摇头。
女儿扯了扯妈妈的衣服:「侬伐要再问人了,自家寻呀。」她的声音压低,却难掩那份恼怒与无奈,像是对母亲的行为早已习惯。
妈妈有点急:「靠阿拉自家寻不着呀,各得噶大只公园里厢寻一只鸟,个哪能寻得着?」
还是能找到的。我和那位男青年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因为从不远处传来了等待已久的鸣叫声。那是一种清脆的啭音,穿透了上海冬天中度雾霾的空气。我们交换了确认的眼神,步子加快,朝着声音走去,一边前行一边抬头搜索,终于在一株落尽叶片的三角枫上发现了它。
杂色山雀看起来是甜的。胸腹的栗橙色温暖而浓稠,像布丁表面那一层焦糖酱;乳黄脸颊,是轻盈的蛋奶冻或者马卡龙中的香草馅;翅膀的深灰让人想起覆盖着白霜的蓝莓果实;而头顶和喉咙的纯黑则是黑芝麻糊淋下的一道点缀。它不停跳跃,偶尔振翅,低头啄食藏在粗糙树皮中的昆虫,细碎的动作如同一道无声暗流,流转在裸露的枝干之间。
大概是远远见我们对准树冠拍照,妈妈拉着女儿,从公园的另一头赶来,高跟皮鞋一路笃笃笃笃。女儿的外套被她扯得走了样,一把甩开:「哎侬不要拉了呀!」
「快点啊,再慢吞吞,伊就要飞特了!」妈妈催促着,语气急切得像是在赶末班车。
好在鸟并没有飞特。她们终于到了树下,妈妈立刻抬手指着枝间觅食的杂色山雀,语气激动地喊:「喏、喏、看到伐?快拍快拍。」女儿不耐烦地说,「晓得了」。拿出小相机随便按了几下——我很怀疑那样的设备能拍到什么。妈妈似乎并不在意结果,又急忙转头问我和男青年:「倷有拍到伐?」
男青年点点头。妈妈立刻凑过去,探头看他的相机屏幕,顿时惊喜道:「哎唷,漂亮漂亮!」随即,她满脸堆笑地问:「哎,我加侬个微信,格张照片发我好伐?」
她见男青年迟疑,特意解释:「阿没啥用场,主要是伊拉——」说着,用手指了指旁边正撇着嘴的女儿。「学堂里厢要交作业,自然观察,侬晓得伐?伊拉老师讲,家长要重视,要评比额。」她的语气中透着几分讨好,又带着一点对学校要求的不满。
男青年疑惑:自然观察,对象可以很多,为什么非要选鸟?妈妈说,「哈哈,最近『观鸟』不是老流行额嘛,我看小红书里厢蛮多人发额。阿拉朋友讲,各得公园里厢有各只山雀,蛮少见额,老多人来白相。现在额小人,个素质教育,哎唷,烦死特了……」
谈话一直在进行,像夏天大雨后的飞蚁,零零碎碎地浮动,而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只杂色山雀。它跃上一棵蜡梅树,用小巧的喙熟练地啄开果实,衔出里面的种子。然后,它停顿片刻,似乎在思考下一步,接着轻快地飞向落羽杉,将种子小心地藏入树皮的缝隙中。我看着它,但内心的烦躁渐渐升起。
女儿关掉相机,抬手顺了顺被寒风吹乱的刘海,嘟囔:「侬不要再讲了,拍好了么好回去了。」
「好好好。」妈妈一边答应着,一边跟上女儿的脚步,还不忘转头再叮嘱男青年:「照片发我啊谢谢!」
在大部分时候,我总觉得观鸟应当是孤独的,甚至是排他的——是鸟和你,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交错,达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那是每个人独自拥有的片刻,是与自然的一对一对话。哪怕是紧密如血脉相连的亲子,或夫妻、恋人,或挚友,也无法完全分享。更何况,人多时,往往鸟便少,或观鸟体验便差。
当下便是一例——明明杂色山雀就在眼前,耳边竟还有人在不断聊着完全无关的事情。
杂色山雀的分布区,主要在中国东北、朝鲜、日本以及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东南部。在这些地区,它们都属于留鸟,常年居住在各种针阔混交林中,以昆虫和植物的种子为食。除此之外,在广东南岭,杂色山雀还存在一个特别的独立种群。
虽然整体数量不小,但是在华东,杂色山雀并不容易见到。上一次在上海记录到杂色山雀,已经是 11 年前的 2012 年 9 月,是当时的上海市鸟类新记录。不同之处在于,上一次出现的杂色山雀是一小群,而这次仅有一只。大家根据行为特点和外观状态判断,它并非笼养逃逸的个体,确实是野生鸟类。它是为何,以及如何南下到了这里?没有人知道。
形单影只,它是否孤独?我想起了韩国诗人罗泰株(나 태주)。他的诗中,「孤独」如同一条看不见的脉络,贯穿着存在的每一个层面。孤独在他的文字里并非沉重的哀叹,也不是一种需要填补的空白。孤独,无需理由,因为存在本身就注定与孤独相伴。它是一种底色,冷冽而柔软,甚至可以是甜蜜的,如杂色山雀的羽毛,又如这个时节的树林:稀疏却自成其境。
以这种方式体味孤独,无法靠直觉行事做到,需要一些机缘触发,也许还要一点什么天赋。就像那对母女虽然同来同往,但她们显然是疏离的,大概互不理解,各怀心思。我猜,她们心底里都埋着一些孤独,也许在未来的一个节点,会随着隐隐的悲哀被当成湿垃圾处理,或者就此不管,慢慢腐烂。
很可惜,她们没能真正感受到观鸟。一个人观鸟时,那种孑然身处山林的孤独并不意味着疏离,恰恰相反,它带来一种奇妙的深度。观鸟时,孤独并非是纯然负面的情绪,而可以转化为一种积极的状态。你越是独处,越能感知自身与外部的连接,越能发现细微之处的丰盈。
就像罗泰株的诗里,孤独并非匮乏的象征,而是通往理解自我与他者的契机。在他笔下,「你」被赋予了孤独的主体性,而「我」的存在是理解「你」孤独的必要前提,因为彼此的孤独让我们得以相互映照。
从这个角度来说,孤独并非终点,不是一片空洞的荒原,而是孕育共鸣的土壤。在那里,我们不仅能感受到自身的重量,还能与世界中的每一个独立存在,进行通往更深层次的对话。通过理解孤独,我们会看到独特性的宝贵,而不是将眼前一切简化为特定符号或工具。
观鸟的某一时刻,这种感悟像瀑布般将我浸透。但对于不观鸟的人,要如何传递?那位妈妈,可能永远学不会这一点。就像我一直不清楚,如何跟不观鸟的人真正解释这普通却似乎难以理解的常识:你无法将鸟强行拉进自己的世界,只能希求它在一个瞬间容忍你。我看着那只杂色山雀,它突然停了下来,微微抬头,用那双小而明亮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在我身上定住了片刻。那是极短暂的一瞬,但我感到自己被它捕获,或者说,被它认知到了:你也在这里啊。
我不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既像是被接纳的安心,又有一种微妙的不安,就好像在它的目光下,自己那厚重的存在,又被轻轻剥离了一层。也许这就是孤独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