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二〇〇七 cover

东北二〇〇七

另一种「地下室手记」。封面图为丹顶鹤,摄于江苏盐城

如果一个人 20 岁时,成天听《Like a Rolling Stone》,却只记得「How does it feel / To be without a home / Like a complete unknown / Like a rolling stone?」这几句,那么,他离出门漫游可能不远了。

20 岁,我决定独自前往从未涉足的东北。背着登山包,从杭州到漠河,光是想象,便能感到身体在地理与时间中延展的兴奋。交通工具是绿皮火车。那时刘志军还在主掌铁道部,高铁线路正火热铺展,最高能有 300 公里以上的时速。但出于省钱,我选了最慢的班次——且是硬座席。第一站,是哈尔滨。

杭州城站的月台和特字头火车车厢里的氛围,依然符合孩提记忆。送别的人们总会从车窗里再握一握手,车厢里的旅客则早早摆开零食与茶点,摊在小桌上。我启程时是农历十二月初,已是春运前奏,行李堆满了座位间的每一寸空隙。但列车员总有办法,吆喝着,让那卖货小推车从人群中挤过。

坐在我旁边的,是个年纪相仿的家伙。我只记得那头黄色的中长发,且称他为小黄吧。小黄那种微微探头、目光停留得稍显多余的神情,暴露了他对我手里的 iPod 感到好奇。我便递给他耳机,放了一些他未曾听过的歌,包括《Like a Rolling Stone》。小黄听得认真,我则顺势向他解释了歌词的含义。

「有点儿意思。」这是他对鲍勃·迪伦的评价。

他的话匣子开得比火车还快。没到山东,我已清楚他老家在哈尔滨太平镇——我记得这点,全因他说机场在他家边儿上没几里路——女朋友谈过两个,都崩了,家里有出嫁的姐姐,妈妈身体不好。他跟着老乡,在杭州工作,每个月结余还给家里寄点。说这些时,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报火车站名,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坦率。

「那你是做啥的?」我随口问。

他咧开嘴笑了:「在夜总会,给人看场子,就火车站旁边儿,建国路上那家。」

我眼前闪过的当然都是浩南和山鸡,于是怂恿他讲故事。他很爽快,随即说了几个,一个是他亲眼所见,其他则是听来的,绕不开义气、女人、金钱和手指。我听得入神,啧啧称奇。他似乎难得这样的尊重,谈兴更高。20 多个小时相处下来,我俩已经十分熟络。

到哈尔滨是黄昏。下了车,小黄要回太平,但却执意要先替我安排住宿。我婉拒,他却一把拉住我:「不去就是不给面子啊,不远,就在火车站边上!」他语气不容置疑,像是老朋友在尽一份义务。我也不好再推辞。

于是,我跟着他,穿过车站旁那条略显杂乱的商业街,走进了一间小卖部。柜台后面,一个中年女人打着毛衣。小黄轻快地打招呼:「姐。」

「回来了?」她抬头瞥了他一眼。

「是啊,还有空吗?这我小兄弟。」

「有。」女人答得简单利落。

小黄带着我绕过柜台,掀开一块门帘布,露出通向地下的楼梯,苍白灯光隐隐漫上来。

我当然是怯的,但小黄已经往下,回头冲我扬起脸:「来啊!」

走完两折楼梯,是一条暗长的水泥走廊,空气里隐约是烟味和霉味。走廊顶上复杂管线间悬着几盏节能灯,勉强驱散一点地下的压抑感。走廊头上,一张桌子,射灯打下来。小黄走到桌前,用指关节敲敲桌面:「有人吗?」

然后,简直像拍电影一样——吓了我一跳,桌子旁边的墙面开了。一个男人从暗门里出来,削瘦,梳着背头。

「大天二。」我心想。

「哥,这我兄弟,在这过两晚。」

大天二不多话,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本子,在上面写了几笔。「行,去吧,就最后一张床了。20。」

那个数字,我以为是房号,但小黄已经掏出钱包,递上一张皱巴巴的纸币。他陪我到了住人的房间——走廊里大概有五六个房间,我们隔壁那个,从半开着的门看进去,里面全是大白菜——横向排开六张床,大多铺盖凌乱,只有靠门一张上的被子叠好,显然属于我。

「你这也太客气了。」

「嗐,要不是真急着回家,你这出大远门儿的,怎么都得陪你在哈尔滨玩儿两天。你就放心住这,安全。我先赶车了,别跟人瞎聊,有事打我电话,啊?」

小黄走了。

屋里很热,我把衣服脱到只剩最里层,打量四周。房间简单到几乎空旷,除了床,没有任何家具。墙上一个开关,控制天花板上两根日光灯管。从我进门到第二天离开,它们始终亮着。

我出门吃饭,再回,中年女人顾自低着头打毛衣,像没看到我一样。房间靠里的床上隆起一个被窝,有人背对我睡着。房间里仍是温暖的,但那种静默,让人莫名感到压抑,我的目光停留片刻,转身躺回了自己的床上。

那晚,我辗转反侧。半夜过后,陆续有人来,脚步轻而急促,夹杂着门开合的咔哒声。很奇怪,这地方似乎并不是一个真正过夜的所在,不停有人进进出出。隔壁床上的人好像换了两三拨,每拨都只躺一会儿便又匆匆离去。这里像是某种临时的休息站。

一直没什么人说话。只有从走廊传来的低声电话,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

「哥,搞定了……」

声音模糊不清。我握着特意拿进被窝的钱包和手机,闭着眼睛,等着夜晚的尽头快点到来。

第二天一早,小黄发了短信来:还顺利吧?我回:挺好的!但是当天还是换了地方过夜。然而,那一晚仿佛定下了某种基调,就像我在索非亚教堂旁买的大列巴,直到旅程结束都没能吃完一样。既然这样的地方我都睡过了,接下来十几天里,我再没有进过以前熟悉的快捷酒店。我住了高中同学的大学寝室和路边各种小旅馆。几天后到了长春,才被朋友带着去澡堂洗了澡,被搓澡师傅弄下来一身数量惊人的老泥。

直达的火车票不好买,为了去漠河,要到齐齐哈尔转车。出站时,冷风猛扑上脸,我戴上口罩,能感觉到呼出的水气在眉毛上渐渐结霜。站前广场被冰雪覆盖。一个大姐迎上来:「住宿不?」

以前的,或者现在的我,会直接摇头走开,但当时的我问:「多钱一晚呢?」

「30,有电视,单人间。」

「20 行不?」

「来吧来吧,屋里暖和。」

大姐把我带到了她家,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我在单元门口瞟了一眼墙上的牌子,似乎是附近的铁路职工宿舍。家里三口人,大哥大姐,还有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儿子,不爱说话。进门附近,隔出一间狭长的小屋,空间刚够容下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大红毛毯,床脚摆着一台显像管小电视,屏幕旁的塑料壳已经泛黄。

去漠河的车在第二天傍晚,还有大半天空余。我问大哥,有什么去处。

他点了支烟,随口答道:「齐市没什么玩儿的,就看鹤,但那地方远呢,不好去。外面二三十度,太冷。你要想去,我现在帮你找车。」

我已经习惯了省略「零下」的温度描述,点头,说什么地方都行,就是转转。于是大哥拿起电话,聊了几句,握住听筒:

「早上出发,你下午火车还能赶趟。30 来回,行不?」

「行。」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屋门,大姐已经盛好一碗黄澄澄的大碴粥——没想到 20 块一晚的住宿还能包早餐。一辆五菱面包车在楼下路边等我。司机一路都很好奇,为什么我要去看鹤。

我也不知道。车窗摇不紧,冷意不停从细缝里钻入,我只能把领子拉得更高,把脸埋在里面,透过模糊的玻璃看着路边雪景逐渐后退。

到了,从「中国扎龙」四个大字进去,整个景区里没碰到第二个游客。现在的我,必然不会选择这个时节去扎龙。因为扎龙保护区是丹顶鹤(Grus japonensis)的夏季繁殖地。

湿地在厚厚积雪覆盖下,刺目得将视线逼得无处藏身。雪粒被风裹着在旷野上滚擦,伴随低沉的呜咽声,就像这片无边天地也在呼吸。几只丹顶鹤在雪地上伫立,并不畏人,纯白羽毛仿佛吸收了雪光的精华,融进四周的冬景中。它们羽翼末端铺展出一片浓墨,头顶鲜红的裸皮冷淡阳光下突兀地燃烧,仿佛它们的存在是这个极寒世界刻意留存的一抹生机。

这是我初次见到丹顶鹤,第一印象是:大。丹顶鹤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它们贴着头顶低低掠过,长长的翅膀划破北地晴空,简直像几个人装上了翅膀,在天上飞行。

它们起飞时,有一瞬间的爆发,修长双腿一蹬,扬起细碎雪粒的一阵微光,翅膀拍击的忽闪混杂在滴水成冰的风里,身体在低空中掠过,随即便转为流畅,身形拉长,线条利落,逐渐上升。

现在推测,这些鹤是人为从野外刻意捡蛋,「养殖」的成果,因为幼鹤必须由亲鸟带领,才能顺利踏上迁徙之路。这些幼鹤长成之后,也只能一辈子困在此地。冬天能在扎龙看到丹顶鹤,是极其不自然的现象。

但彼时我全然不知这些,只是站在那里,注视许久。那壮丽宁静的场面,一定在我心里刻下了某种深远印记,以至于十几年后,在江苏盐城的保护区,观察越冬的丹顶鹤群在枯黄湿地间缓缓觅食、偶尔扬头高歌时,我心底忽然涌起了熟悉的感觉。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 20 岁的自己,站在东北的茫茫雪地中,睫毛和眉毛上结着细霜,默默看着丹顶鹤起飞、盘旋、掠过。那时的我,还未决定以何种姿态对抗或融入这个世界,生活还没有被条理分割,每一扇门后都是容身之所。我站在非敌非友、敞开、未知又波动的可能性之中,像是鹤在飞行时随机卷乱的风,或者湿地远端与天空之间的模糊界限。鹤的身影穿越时光,将这两个瞬间唤醒、延续,末端轻轻叠在了一起。

以及——盐城刺骨的劲风,也让我回想起那晚在地下室偷看到,就算是江湖人士,出门也是要穿秋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