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的三宝鸟 cover

空海的三宝鸟

成为弱者才是人。封面图为三宝鸟,摄于江西上饶

那天合上电脑,和 HCC 小姐闲聊,谈起接下来写哪种鸟。

她提议道:「写『佛法僧』吧!」

这三个字,可能是许多人开始观鸟,翻开图鉴时,最先被吸引注意的——「佛法僧」是目录里唯一名字不含「鸟」的目。为什么会有鸟叫这个名?究竟是什么样的鸟,会与佛教扯上关系?若去翻查日文资料,你还会发现还有「声のブッポウソウ」(声之佛法僧)和「姿のブッポウソウ」(形之佛法僧)两种,令人更加困惑。

关于这个名字,要从佛法僧目的三宝鸟(Eurystomus orientalis)说起。

互联网上说——「三宝鸟」和「山椒鸟」一样,来自日语,与空海和尚有关。故事的开头是,空海和尚一日晨起静坐后,写下七绝《后夜闻佛法僧鸟》。诗云:

闲林独坐草堂晓,三宝之声闻一鸟。一鸟有声人有心,声心云水俱了了。

这是「三宝鸟」或「佛法僧鸟」最早亦是最著名的文字记录。有人在此基础上发挥:空海在拂晓时闻鸟如「佛法僧」发音般鸣叫,随后便将其命名为「佛法僧」。也有后来的版本指出,这个说法有误,空海听到的,其实乃红角鸮(Otus sunia)的叫声。目前能找到的解释,都在这里画上句号。

然而,这些并非故事的全部。

三宝「佛法僧」(Triratna),构成了佛教世界的核心。佛是觉悟的象征,超越迷惑与苦难;法是智慧的规则,引导修行者走向解脱;而僧则是践行的力量,以实际举动传承与弘扬佛法。这种对三宝的崇敬,贯穿了佛教历史。在如今巴基斯坦旁遮普省的塔克西拉(Taxila)遗址,还出土过公元前一世纪左右,带着三宝象征符号的硬币。玄奘于七世纪曾探访此地,时称「呾叉始罗」——也许受最近生活重心影响,三宝图形在我看来有点像个安抚奶嘴。

日语中,「佛法僧」的片假名表记为「ブッポウソウ」,发音类似中文的「布、破、娑」。若稍加些想象力,确实可将其视作红角鸮那标志性三声鸣叫的拟音。红角鸮在日本是夏候鸟,生性夜行。空海在凌晨听到它的鸣声,进而联想到佛教三宝,完全合理——毕竟,我相信空海一定读过不少王维的诗。

现在我们知道,三宝鸟不太鸣叫,偶尔为之,也是粗哑的「嘎嘎」声。但很久以来,日本人认为它便是「布、破、娑」,也就是「佛法僧」叫声的主人。这个错位流传了一千多年,而最终揭晓「佛法僧」鸣声来源的契机,却是一场特别的广播节目。

1935 年 6 月 7 日和 8 日,日本广播协会名古屋中央广播局,在爱知县南设乐郡凤来寺村的凤来寺山,进行了全国实况直播——这座山以夏季晚间的「佛法僧」鸣声而闻名。两晚的节目均从晚上 9 点 55 分开始,持续 30 分钟,红角鸮的叫声通过电波,清晰地传到无数人耳中——公共电台竟然直播了半小时的鸟叫,这于现在难以想象。但当时,许多听众打去电话,交口盛赞。

节目播出后,一家东京浅草的伞店向广播局反馈:「这和我们家饲养的鸟的叫声一模一样。」6 月 10 日,这只鸟被闻讯而去的鸟类学家黑田长礼借去鉴定,最终确认它是一只红角鸮。据说在直播当晚,它听着收音机,也跟着发出了相同的叫声。自此,红角鸮被冠以「声のブッポウソウ」(声之佛法僧)的称号。

然而,为什么「姿のブッポウソウ」(形之佛法僧)却是三宝鸟呢——我翻阅过十几种江户时代的鸟类手绘资料,在这些图谱中,三宝鸟的形象频频出现。比如在河野通明《奇鸟生写图》、牧野贞干《鸟类写生图》、毛利梅园《梅园禽谱》、作者不详的《萨摩禽谱图卷》以及田中芳男《本草鸟兽鱼贝图谱》里,都绘有三宝鸟的身影,旁边明确标注着「佛法僧」、「三宝鸟」或「ブッポウソウ」。

有一则解释流传甚广:空海闻「佛法僧」夜鸣,循声而觅,发现是一只三宝鸟。另一种说法是,他在晚上听到叫声,第二天清晨,在相近位置看到了一只三宝鸟,便断定它是昨夜的鸣者。

提出前一种说法的人,显然没有观过鸟。三宝鸟是日行性的鸟类,红角鸮鸣唱时,它多半还在高枝间或巢穴内休息。缺乏现代观鸟知识且没有望远镜、强光手电和热成像仪的空海,在夜间靠肉眼将一只睡作一团的鸟定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于后一种说法,则难免把空海想得过于简单随意。他是一位深谙佛理和自然的高僧,不太可能用「夜闻声、晨寻鸟」这样略显刻舟求剑的方式来认定鸣叫的来源。

这些解释带有朴素的浪漫,或许更多反映了对因果的渴望,而非对事实的探究。我们常常在自然与文化之间搭建桥梁,试图用故事将复杂的现象简化为一个不求甚解、无须深思的结论。

但在《恰恰小报》,我们要追问:为什么偏偏,且只有三宝鸟,成了「三宝」鸟?

我推测,这和它的羽色密切相关——这种在深邃青绿之间闪着光泽的颜色,叫做「琉璃」(vaidūrya)。在佛教中,琉璃色代表纯净和神圣。佛教的重要本尊,象征疗愈、智慧和清净的药师佛被称为「药师琉璃光如来」,他的愿力所成的净土「净琉璃」是饰满琉璃的处所,代表佛教理想境地的光辉和庄严。

在玄奘翻译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有这样一段:「琉璃为地,金绳界道,城、阙、宫、阁,轩、窗、罗网,皆七宝成。」鸠摩罗什的译本《佛说阿弥陀经》中亦有相似的文字:「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这些句子都来自对极乐净土的描述。琉璃被列于珍宝之中,是美好境界的重要元素。这些晶莹剔透的青绿宝石,被用来铺就地面,装点宫阙,为想象中的佛国披上了一层超越世俗的清澈光辉。

而在佛教美术中,琉璃色常用于描绘神圣的光环,或以琉璃瓦的形式,装饰佛塔和寺院,代表佛的智慧光辉和净化一切的能力。例如敦煌壁画里,佛像和菩萨的背光常用钴蓝或群青作为基调——那种深邃的蓝色,被解释为琉璃的象征——在日本以及整个东亚,满身琉璃色的生物,唯有三宝鸟。

而无论是「金、银、琉璃、玻璃」的「四宝」,抑或「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之「七宝」,琉璃都仅次于金银,排行第三。于是,我猜测——「三宝」鸟,其实最初由「第三宝」鸟而来。而「佛法僧」之谓,只是因为「三宝」而后来对应上,逐渐形成的文化关联。

也许,早在红角鸮的叫声张冠李戴之前,三宝鸟已如现在般,被认作是佛性灵鸟。这般外表的鸟发出那样的声响,充满着泛灵论的顺理成章。而随后,作为目内最著名的代表,它的名字被当成目名,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初次见到三宝鸟,是在婺源。那年的初夏,有个摇摇晃晃的开始:我和 HCC 小姐,带着两只猫与满车行李,以一周时间从成都公路旅行搬回上海,途中每日选地停歇。最后一站,便是婺源。

前一晚夜宿浮梁。一早到婺源,本以为可以从民宿楼顶观察白腿小隼家族,可据说巢穴闹了白蚁,它们已经另择良木而栖。不过在隔壁村,还是好运偶遇了一只。那日还顺利等到了靛冠噪鹛,就是和黑苇鳽和朱鹮欠点缘分。三宝鸟看到多次,都在高处,逆光望去,仅仅一个沉默不动的剪影。

翌日一早,我独自在民宿周围河边漫步。晨光洒在河水上,恬静而鲜活。我看到不少鸟,遇到一对红尾水鸲,雌雄双双衔着满嘴虫子,准备回巢饲幼。我好奇跟在后头,想看清巢穴的所在。但它们显然察觉,停在枝头不愿进窝,一边用焦急的鸣叫提醒我,我的存在是多么不合时宜。我不愿打搅它们的日常,便快步离开。

出发返沪前,我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河边,发现横跨河面的钢索上,就在视线高度,停着一只三宝鸟,看着我,像是奖励我自控行为的送别。

宁波人说女人漂亮,叫鲳鱼嘴巴,馄饨耳朵。后者大概是说耳朵要薄瘦,前者即言嘴小。但三宝鸟,或者佛法僧目的成员们都完全背离了这种审美,它们都有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喙——却依然是好看的。尤其是三宝鸟,橙红色的厚喙和身体形成了鲜明对比,既突兀又和谐。那从头到尾浸染蓝绿紫结构色的羽毛上,流泛着——没错,琉璃般的光泽,既是颜色,又仿佛是一种声音,低吟着什么古老而代代传颂的语言。

我忽然想到了空海。空海的金刚峰寺,主要尊奉之一,便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如果在千年前的某个黎明,空海注视着这样一只像是用琉璃做成的鸟,宛如自极乐净土飞来,像是药师佛的化身,沐在朝阳里,于他眼前轻轻驻足,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空海渡海归国,带着在唐朝长的见识,以及真言密教的教义与仪轨。这是一门复杂深奥的体系,需要安静的场所来实践和弘扬。为此,他开始寻找一片适合修行的土地。最终在 816 年,他从嵯峨天皇处获得许可,将位于纪伊国的高野山作为道场。

我由熊野古道徒步造访过高野山。那里密林幽深,与世隔绝,不仅是理想的修行环境,更让人感到自然与内里的共振。空海开辟土地,建造了金刚峰寺作为核心寺院,寄托了全部心血,让高野山逐渐成为日本佛教的圣地。

T. S. 艾略特认为,诗人之所以能够引发共鸣,是因为他们能够在世人面前将自身的感受客观化(objective correlative)。通过意象、情景、事件或典故的有机构筑,诗人不仅传递出一种特定的感性经验,还能使读者在阅读中感受到世界秩序中新的图景。诗歌,不仅是语言的排列,更是一种心灵秩序的暗示。

空海写下那首诗,将一只鸟与宗教要义,将自然的意志与人的热情,以词语的磁性紧紧粘着交织。他的目光落在鸟,但或许也是用这一首诗,向某种更宽广的力量表达自己的真诚心迹——我以凡人襟怀揣度,就算高僧如空海,亦会疲倦犹豫,总需要肯定和支持。

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我们应该反方向凝望——不是空海定义了三宝鸟,而是三宝鸟发现了那个正在寻求信仰与实践的和尚,然后温柔现身,使他能在这风雨搅吵、众生颠倒的世间,更加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