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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为什么会拖稿

就像那青春期的鸬鹚。封面图为暗绿鸬鹚,摄于广东惠州

写下这个标题,我想到的是上海南汇那几只普通鸬鹚(Phalacrocorax carbo)。

七月初,我和王珊顶着烈日,慢慢走过东日湿地的池塘边。阳光明亮到将池塘和我们照得几乎透明,连水中央那些混凝土电线杆都显得刺眼而滚烫。一根电线杆顶部是这里的老住客鹗,其他三四根上,停了几只普通鸬鹚。

我一直以为普通鸬鹚在上海是冬候鸟,正如大多数图鉴上所写的那样。然而,翻阅国际鸟盟的数据库,却发现它被列为上海的留鸟。这说法显然有误。基于实际观察,大多数普通鸬鹚都是在秋天迁徙而至,春天离开,飞往东北的繁殖地。我擦着汗想——拖到现在,这都入夏了还没走?

回到家,导出照片细细端详。它们的羽毛少了成鸟那种油亮的光泽,是带着黑色边缘的深棕,胸腹羽毛的基部透着白色,勾勒出一片斑驳的纹理。这是第二基本羽(Basic II Plumage)阶段的特征。这意味着,它们还不到两岁,尚未成熟,一边向成年的稳定靠近,一边还残留着柔软和不完整。

不迁徙,似乎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反正即使飞往北方,也难以进入繁殖的节奏——普通鸬鹚在迁徙之前就已基本完成了配对,而这些「青春期」的个体,注定无人问津,同类的目光不会聚焦在它们身上。与其做无用的长途跋涉,不如选择在这里安稳度夏,等待秋天的到来和种群再次回归,将它们重新纳入那熟悉的秩序中。

七月,大概是这些「惨绿少年」最悠闲的时光。既不用耗费能量换羽,也没有繁殖的负担,更无须为迁徙的消耗储备脂肪。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上海的溽暑比不上东北的清凉,但它们貌似并不在意,只是懒散地抖动着喉咙散热,一副不知愁滋味的模样,若是人,大概会是「溪头卧剥莲蓬」那种耍无赖的惬意。

我见过距离最近的普通鸬鹚,是在一个意料之外的场合——广西北海街边的人行道上。三只鸬鹚跗跖上栓了绳索,站在低矮围栏边的水泥地上,似乎也无人照料,黑色身影在满地斑驳的白色粪迹里显得尤为醒目。它们站在路边,显得拘谨甚至笨拙,好像是从什么遥远的湖面走失,迷途到了这个嘈杂之地。

街道另一侧的市场喧闹不已,小贩的吆喝、金属砸地的声响,以及混杂着海鲜腥味的空气,一切都昭示着人类生活的繁忙与实用主义。而鸬鹚站在人行道上,疲惫而冷漠,像是被挤压进这个世界的边缘——一个为人类的需求出现,却未曾真正属于这里的存在。它们沉默着,目光低垂,既不抗拒也不顺从,偶尔低头用喙轻触地面,似乎在试图理解这种不属于它们的环境。

我小心地蹲下——它们对于我的接近显得木然,并无太多反应。我仔细观察它们的那些身体细节:边缘光滑的微张的喙、喉囊裸露皮肤基部的黄色角质、鼻孔愈合的痕迹、铅灰色的喙尖、翡翠般的虹膜,头部颜色杂乱斑驳,正在要变成纯白的繁殖羽。

人类与这种鸟类曾有过的合作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一种对自然的理解与利用的平衡。但现在,它们被困在这里,大概是为了服务我们的娱乐——也许是旅游表演,也许是文化展示的道具。在大众文化里,渔翁、竹排、鸬鹚的画面常被呈现得诗意盎然——例如,我记得一篇描写桂林山水的小学课文里,便有关于鸬鹚捕鱼的抒情段落。

不独中国,日本岐阜长良川也有燃起渔火,用鸬鹚夜获香鱼的传统,带有鸬鹚咬痕的香鱼更是高级的象征。然而,这些鸬鹚基本上都来自野外捕捉——普通鸬鹚的繁殖需要特定的环境,比如高大的树木或悬崖,人工条件难以完全复制这样的生态要求。野捕鸬鹚时,通常会选择幼鸟或亚成鸟,因为它们更容易被驯化。

确实,鸬鹚是一种极其擅长捕鱼的鸟。不仅在独自觅食时展现出令人惊叹的精准与敏捷,鸬鹚属(Phalacrocorax spp.)的鸟类,还能展现出复杂的集体协作——主要分为履带式和围旋式两种。履带式觅食通常出现在沿岸的浅水区域,而围旋式觅食则多见于更为开阔的深水地带,尤其是在退潮时依旧会被淹没的广阔海域。

履带式觅食(wheeling foraging)最早由澳大利亚鸟类学者多米尼克·瑟文蒂(Dominic Serventy)描述。1939 年,他在研究小黑鸬鹚(Phalacrocorax sulcirostris)时发现,鸬鹚群体会沿着线性方向前行,前排个体潜水捕食,而后排完成进食的,则腾空飞越到最前端接替,整个队伍如同一条缓缓推进的履带。

围旋式觅食(whirling foraging)的场面则更具戏剧性。这一策略最早由美国海鸟学家罗伯特·墨菲(Robert Cushman Murphy)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观察并记录。他研究了南美鸬鹚(Phalacrocorax bougainvillii)的行为,发现它们在鱼群周围形成一个旋转的圆环。外围的鸬鹚拍打水面或低空飞行,构成动态的包围网,将鱼群驱赶并集中于环的中央,而环内的个体则潜入水中捕捉猎物。

有几个清晨,我曾经流连在深圳湾岸边,观察过成千上万普通鸬鹚同时捕鱼的行动,成功印证了这两种集体协作方式的存在。这些鸬鹚大部分夜栖在香港米埔的红树林里。黑色的羽翼在朝阳里展开,它们从夜晚的帷幕中滑出,陆续起飞,先在附近的水面盘旋泅浮,形成小股集合,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散漫逐渐凝聚成一种目的明确的秩序——它们一波波排成平行的线列,往深圳湾公路大桥以东的海面觅食。

上万只鸬鹚的身影铺展开来。它们极其贴近海面,甚至不到一米,仿佛每次双翼振动都在与波浪同步。与陆地上相比,它们在水域上的飞行速度明显放缓,许是为了保持编队完整,也像是在为接下来的捕猎蓄积能量。然后,便是水面上的骚动、翻腾,日复一日。

台湾的鸟类学家通过分析夜栖地食丸和解剖死亡个体的胃内容物,发现鲻科稚鱼在金门的冬季洄游,为那里的普通鸬鹚种群提供了充沛的食物。而深圳湾的情况与此类似——这里同样拥有大量的鲻科鱼群,为鸬鹚们提供了重要的能量来源。或许正是这种季节性的丰盈,使得普通鸬鹚年复一年选择此处,作为越冬的重要栖息地。

但是,鸬鹚高效的捕鱼能力,尤其是对幼鱼和经济价值较高物种的捕食,也使得渔业从业者将其视为威胁。在世界许多地方,消灭鸬鹚的行动便在这般背景下展开。而扑杀的方式本身,就是人类对自然的一种意志展示。射杀是最常见的手段。枪火在黎明的寂静中响起,将聚集在栖息地的鸬鹚驱散、摧毁,扭曲的尸体漂浮在水面。在繁殖季节,目标则转向了巢穴和卵。政府部门会派人,要么渔民自己涉入浅水,用长杆将巢穴捣毁,或者爬上树梢,用玉米油涂抹鸬鹚蛋的表面,切断胚胎的氧气供给。这招的聪明之处在于,直接毁巢,鸬鹚还会重建,但若是在蛋上涂油,它们将继续孵卵,直到有一天发现这是徒劳无功的努力,然而繁殖季已经过去。

这一切,看似是一场保卫渔民生计的战斗,但其实更像是人类对自然控制欲的宣泄。支持者们认为,鸬鹚的存在威胁了渔业资源。它们捕食大量鱼类,让养殖鱼塘和内陆湖泊的收益大打折扣。然而,这样的主张往往缺乏足够的数据支持:鸬鹚究竟对鱼类种群有多大影响?减少鸬鹚的数量是否真的能显著改善渔业?批评者指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充满不确定性,然而这种不确定性,却被急于采取行动的人们轻易地忽视了。

这一冲突在欧洲尤为显著。上世纪中后期以来,鸬鹚种群显著,引发了渔业从业者与政府机构的紧张对峙。管理部门屈从于压力,采取一系列减少鸬鹚数量的措施。类似的场景也在北美上演。角鸬鹚(Nannopterum auritum)种群的恢复曾被视为生态保育成功的典范,但它们随之而来的数量膨胀却引发了争议。渔民的愤怒、政府的妥协、科学家的理论,交织成了一场漫长而难以和解的纠葛。

在中国,还没有组织过针对鸬鹚的大规模杀灭行动。每年,普通鸬鹚的身影还是会在季节之间流动,掠过南山区摩天楼群的玻璃幕墙,映入许多上班族们在日常之余,稍稍抬起头的视线里。

但很少人知道,在距此不远的惠州巽寮湾,还有一个极小的暗绿鸬鹚(Phalacrocorax capillatus)种群。我在夏天出海时看到过,寥寥数只。它们的存在令人困惑。暗绿鸬鹚的繁殖地,最南边的记录在山东半岛,纬度要比深圳高得多——特意来广东进行夏季繁殖,似乎不可能。

或者,是如同南汇那几位,越冬种群的未成熟个体不参与春迁?这猜测好像更合理,虽然暗绿鸬鹚的迁徙范围并不覆盖到华南。

如果是后者,那么从秋季开始,巽寮湾应该会出现更多的暗绿鸬鹚。然而当我向鸟友老鲤鱼求证时,他却说,从未见过这些鸬鹚的大规模聚集,一直仅有这几只。

有趣——这一小队暗绿鸬鹚似乎挣脱了原本种群和迁徙网络的约束,选择停留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孤立的微型留鸟种群。这是偶然的偏离,还是一种未被完全理解的适应?如果它们能发展壮大,那么假以时日,深圳湾的鸬鹚生态,也许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说了那么多鸬鹚,究竟和拖稿有什么关系?人在拖稿时,就像是在南汇度夏的那些鸬鹚,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文章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打磨;或者,缺乏足够按时交稿——迁徙繁殖——的动力,不如懒散度日,静待灵感来临。就像我此刻,泡起一杯热腾腾的椴树花茶,虽然比起普鲁斯特少了玛德琳蛋糕,但依然打开 Simplenote,面对空白文档,期望能写下些什么值得各位时间的鸟文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