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配角 cover

最佳配角

我们这里还有鸟。封面图为黑鸢,摄于江西九江

有这样一类存在:是附属性的配角,但十分醒目。

例子不少。好比火腿之于腌笃鲜,村上春树之于诺贝尔奖,飞扶壁之于哥特式建筑,林雪之于杜琪峰电影,口袋巾和吊袜带之于西装和丝袜,胡须之于萨尔瓦多·达利,蝴蝶结之于 Hello Kitty,或者德拉蒙德·格林之于斯蒂芬·库里。

于我而言,黑鸢(Milvus migrans)便是这样一种鸟。它不稀罕,但没有寻常普通到让人视而不见。而比起那些鲜少露面的鸟,它的现身频繁得多。且它有着在猛禽里也算颇为可观的体型,带着不可避免的存在感,一出场,便会吸引目光。

初次见黑鸢,是在深圳洪湖公园,不知是第几回寻找黄斑苇鳽未果,却意外近距离看到了褐翅鸦鹃和八声杜鹃。忽然一个硕大暗影从头顶掠过,爪子里还擒着什么,仔细一看,细长无毛的尾巴拖在外面,像是只家鼠。靠六枚翼指和鱼尾般中凹的尾羽,我认出了它:黑鸢!

后来则越见越多,甚至并非特意观鸟,带公司同事去团建,深圳大鹏、汕头南澳、惠州南昆山,都频频遇到。在南澳那次,我们乘帆船驶入开阔海面,明亮阳光闪在无数波尖,两只黑鸢高高地滑翔在主桅杆上方,彼此靠近,时而飞离,时而交错,和白云海浪一起飘飘浮浮,偶尔发出悠长舒缓的飞鸣。

今年春天,扁嘴海雀(Synthliboramphus antiquus)又一次现身深圳。上一回是在大梅沙,只匆匆停留了不到 24 小时,既是惊喜,亦属考验。我次日赶去,只能望洋兴叹。第二次停留超一周,且位置离我住处不过十几分钟车程。起初我不在深圳,闻讯也并不抱指望。待返深,它竟然仍在,我便决定总是要去看看。

南山区的中心地带,沙河入海口,聚集几乎了整个珠三角的鸟人。熟悉的面孔夹杂在兴奋低语与快门咔嚓声中,仿佛这片水域成为了一场久别重逢的舞台。而在舞台的中心,扁嘴海雀如梦般游弋着,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地吸引过去。

它忽然俯身,滑入水下,依稀能看到它在涟漪之下挥动翅膀,用难以想象的敏捷急转,追赶着猎物。一片安静的期待弥漫在岸边的鸟人之间。片刻之后,它从另一处突然冒出,背羽光润,像一块从水底浮上的黑曜石。

它的每一次潜水都让我联想到无数个关于海鸟的故事——那些书里提到的北方岩壁、冰冷浪潮,还有海雀们在风暴中挣扎的画面。扁嘴海雀的越冬地在更南面的辽阔远洋,然而,它的现实却是眼前这个被人工智能、金融交易和互联网创业定义的地方。岸边散落的塑料袋和漂浮的垃圾提醒着,它不属于这里。

看了一会儿,准备启程去公司。抬头,一只黑鸢正从沙河上掠过,翅膀的弧度和都市楼宇的硬朗线条一一相切。我举起望远镜,正好瞧见它低头侧目,像是好奇底下河岸两边站着这许多人,面朝同一方向,究竟在干什么?我忍不住笑了。与它飞越高空的自由比起来,我们这些汲汲营营、疲于奔命的人,可能显得局促到不可解。

我的办公室离此处不远,有时,我能透过那只能窄窄隙开的蓝色窗玻璃,看见一只黑鸢翱翔而过——每当此时我就会走神。休斯敦鸟友 Cin-Ty Lee 说,他「easily distracted by birds」,「容易被鸟分心」。这是美国鸟人们用来自嘲的话,甚至还有人印上 T 恤穿在胸前。而我则要在开会时背对窗坐,否则同事们常会发现我的视线忽然被外头的什么东西,给莫名牵走了。

但黑鸢确实是值得观赏的鸟。它从不在期待之中,却总能在意料之外留下深刻印象。一度,我心心念念地想看白腹海雕(Haliaeetus leucogaster)。深圳最易见白腹海雕之所在,首推龙岗七星湾虎头山——光这一串地名,听起来就有猛禽的气魄。虎头山是个临海的小半岛,峭壁林木错落有致,据说白腹海雕会在此出现甚至停息。然而,我去守了几次,每战皆殆。好在,这里有几只黑鸢,且似乎比别处更活跃。一次,我看着他们互相追逐、捕了海里某种食物,又尖利鸣叫着飞远。忽然,当中一只的胸腹和翼下似乎有些白色闪过。我心里一惊,急忙拿出相机——白腹海雕的幼鸟是有点斑驳的,没有成鸟那么白。

拍下来放大仔细端详,非也非也,还是黑鸢,唯下体部分羽色偏浅。这时手机里传来鸟友关心:守到了白腹海雕么?我回,没呢,倒是有个白腹黑鸢。他们都笑了,说,对对对,那里是有这么个家伙的。

在深圳与白腹海雕无缘,我想,也许香港会带来一些机会。久未赴港,以前都只在中环、旺角、西九、铜锣湾,然而,这次我决定借着办事,顺便跑一趟西贡公共码头。说「顺便」其实有点勉强——何事非要去西贡办呢,不过是心里装着那只白腹海雕的身影罢了——前几天,西贡公共码头刚传来白腹海雕的记录,据传相当稳定,几乎每天都会现身。

事务理毕,我赶到码头,在栈桥末端站定,望远镜一遍遍扫视天和海,心中不断勾勒那雪白巨大的身影:宽阔的翅膀,楔形的尾羽,沉稳的姿态。然而,等了很久,直到日暮时分,传说的主角始终没有露面。

但是,我看到了许多黑鸢。

香港人称黑鸢叫「麻鹰」。我读过陈佳玮的《麻鹰之城──我的观鹰手记》,受教颇多。例如,黑鸢筑巢时专喜收集白色巢材。虽然一些科学家认为这是伪装,以保护鸟蛋,但新研究发现它的真正用途是向其他黑鸢炫耀。巢里白色物件越多,便越能展示能力与品位。所以不难想象,生活在人类旁边的黑鸢们,巢里堆满了塑料袋和用过的纸巾。

小鹰、大麻、佑赐、大颈泡、侵侵、波子、白斑、毛斑、金囡、白头仔、大娇、咪仔与芝麻,每个名字都对应着陈佳玮对一只黑鸢的长期关注。他十多年来风雨不改,在野外坚持观察香港的黑鸢,注视着它们,跟随它们的飞行轨迹,记录它们筑巢、觅食、抚育后代的点滴。这样的注视,充满耐心、爱意,甚至尊敬。

香港有着全世界最高的黑鸢密度,有留鸟及冬候鸟两种族群。在最大的集聚地马己仙峡,最多时曾记录到大约 800 只黑鸢同时出现。而西贡码头对过仅仅几百米的羊州岛,也是黑鸢的知名夜栖地。

我和同在码头的香港鸟友攀谈起来。他很热情地告诉我,他并非为白尾海雕而来,而是特地来看麻鹰。在他眼中,麻鹰不仅是常见猛禽,更是与香港城市生活紧密交织的文化象征。他说,香港观鸟会有「麻鹰调查小组」,西贡还办「麻鹰节」。也是在香港鸟友的努力下,羊洲岛这个与繁忙的西贡码头仅一水之隔的地方,被列为政府保护土地,至今仍保持着无人岛的状态,几乎未受开发。

薄薄的金箔覆盖在海面上,波光在仲夏轻风里微微颤动。黑鸢在眼前这片光与影的交织中划过,时而低空掠过海面,时而攀升至高处,翅膀微微震动。不时发出几声鸣叫,悠长笃定,与渐暗天色融为一体。而更远处的羊洲岛,几棵大树隐约可见,在柔波里显得粗粝而静谧。黑鸢一只接一只地向那里飞去,树枝上挤满了层层叠叠的黑色剪影。每当一只鸟落在枝头,整个树冠都会微微颤动,像是迎接它们的归来。

这些年,太多的事件发生。在我的认知中,香港似乎正在越来越模糊。那些曾经鲜活的画面,那些自信的姿态,渐渐在时间和变化中褪色。它的流行文化,无论是电影、音乐还是文学,都曾承载着一种独特的表达。而现在,这些声音变得遥远、微弱,甚至没有了自己的话语权——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最根本的变形不是外形的改变,而是话语的退却。丢了话语权,就仿佛失去了与世界交流的能力。

香港好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明星,而成了配角,一个被深圳、广州甚至更远处的城市所掩盖的存在。2018 年,深圳的 GDP 超越了香港,当时掀起一场不小的议论。这个起初靠香港提携的小镇,成了珠三角新的经济中心,而香港,这个曾经梦幻般繁华的淘金之地,却开始显得落寞。灯光依然亮着,但舞台上的主役似乎已经换人。

我小心翼翼地向那位鸟友表达了我的感受——其实有些话本不该对陌生人讲,可观鸟总能迅速拉近距离。他听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他也有类似感觉,原因多样,但不言自明。然而,他随即又露出一丝微笑,说:「但我们这里还有鸟啊!」香港面积虽小,可曾记录到的鸟超过 580 种,相当于全中国鸟种的三分之一。说这话时,我们都被一只贴着海面飞行的黑鸢牵走了视线,一起目送着,看它往羊洲岛飞去,然后拉升高度,稳稳停在枝头。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或许自然保育的确是香港能做的不多的努力之一。但——这就够了么?不无奈不可惜么?甘心么?可把这些说出口,未免过于残忍,尤其是对一个依然深爱着这片土地的人来说,也似乎不是我一个外人应该追问的。我只能颔首,微笑。我们不再交谈,只是一起望向暮色苍茫。黑鸢的暗影还在陆续不断往树间落下,像是被晚风的手轻轻放回枝头。

想起之前读林巧棠谈过,她翻译爱丽丝·门罗《恩慈》那一篇的结尾时,小说最后一句「the skin of their hands is flickering in the touch」,她处理成「肌肤微微闪烁」而非之前译本的「肌肤微微颤抖」,因为门罗在故事中铺陈了许多「发光的鱼类在深海里相遇」的意象,用以暗示原先互不相识,末了却享有共同秘密的角色最后的心理状态——flickering,表示火焰或光线不稳定,忽明忽暗,是一种微妙又复杂的波动。

此刻,天色终于黑到让码头边一排海鲜饭店的霓虹灯齐齐亮起,开始闪烁。彩色跳跃的光线片段四溢,漫及栈桥上的我和他。我想,我们那时的脸上,应该也是 flickering 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