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友清平给我的定位,名称特别长,最后几个字是「西 243 米」。出租车司机的右脚带着迟疑踏着刹车,随时预备抬起:「您好,您看……导航上说是到了?」
我抬头便见到清平提及的,203 县道边铁丝栅栏上的洞。
「没错。」
「可这儿什么都没有啊。」
「要的就是『什么都没有』!」
我跨下车,矮身钻入,仿佛跳进兔子洞或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后背还能感受到司机讶异的视线。
「这儿」是北京东郊。由北往南流淌的潮白河,于此处缓缓折了个东西向的弯。北岸有一片不大的荒地,从地图上看,略呈方形,中间积着不知深浅的水,密密匝匝满是两米多高衰黄的芦苇。荒地四周是圈土埂,埂外围着栅栏,以前或许做过鱼塘,还残留些进放水的渠道。
日本人形容面积小,爱说「像猫的额头」。这片荒地若是猫额头,那它东西各一排十几株赤裸笔直的毛白杨,便像翘向苍穹的光硬胡丛,在阳光里悠悠晃荡,枝间满是蓄势待发的花芽。
气象预报言之凿凿,倒春寒不久就要来。然而此刻天光澄澈,连一丝云翳都不见,暖意浸透四周。纵然空气质量很坏,但我还是大大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将意识投向胸腔的扩张,肋骨微微舒展,让每一缕气流探入肺的深处,如海浪漫过礁缝,将积滞的旧息悉数冲走。
我是来找白冠攀雀(Remiz coronatus)的。
这是一种中南亚的鸟,在西伯利亚繁衍后代。我读过论文,白冠攀雀的繁殖十分有趣。除了攀雀科成员共有的编制精巧鸟巢的技艺,白冠攀雀在育雏方式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多样性。同一族群中,既有双亲共同育雏,也有雌雄单独育雏,甚至存在双亲均弃养的情况。是什么决定了这些爱情故事的走向?还没人有答案。
白冠攀雀在中国的记录多在新疆宁夏。但这个冬天,像是变魔术,许多人在这片荒地看到四只,混在中华攀雀(Remiz consobrinus)群里头。清平说,非常不稳定,能不能碰得上,人各有命。但只要找到中华攀雀的踪迹,遇见它们的希望便大增。
中华攀雀,我要熟悉得多。它们的雄鸟有着棕背伯劳一般俊朗凌厉的银灰头面和黑色眼罩,然而我更偏爱雌鸟的模样。它通体一抹寿山石般温润的皮黄,浅褐过眼纹自后向前斜掠绕过喙前,上缘正与仿佛黑曜石的眼睛顶点相切,下缘稍宽,添了几分沉稳笃定,又透着一丝微微扬首的神态。喙基点缀几丛细密绒羽,颜色稍深,犹若轻蹙眉间。再加上锐利如锥的喙端,简直是侯孝贤镜头里游走暗影的聂隐娘,冷静克制,又心怀不忍。
中华攀雀的鸣叫,让人想到窜天猴之类小而快且飞起来曲里拐弯的东西,像回旋暗器。我在脑海里回想那叫声,再次深呼吸,然后气贯双耳,慢慢沿着土埂观察,随时准备接招。埂上积满经年的腐殖质,落脚微软,吸收了我每一步的印迹和足音。
绕行一圈,我注意到栅栏上的洞不只一个。想起有人曾在微信群里打听此地,问洞还在么——大概这些洞的存在也像鸟的身影一样短暂而流动,会被修补、堵上,又会不知何时再次在某个隐蔽角落悄然出现,也许出自想穿过荒地抄近道去潮白河边的钓客之手,或者是和我一样被罕见物种吸引的观鸟者,又可能源于某种专门针对世界上非必要之物的破坏欲。我环顾四周,实在看不出任何把这片荒地囚禁起来,不让人自由穿行的理由。
没有听到攀雀,但毛白杨里飘来另一种歌声,陌生却熟悉。前两天,我刚在玉渊潭驻足良久,欣赏黄腰柳莺的独自吟唱。黄腰柳莺是北京的冬候鸟,最近该准备动身去繁殖地,荷尔蒙已催着它独站高枝,连连吐出那与冬天的「啾咦」截然不同的长篇大论。
举起望远镜,看见了,是一只雄性田鹀。它头部斑驳,正要换上黑白分明的繁殖羽。越冬时田鹀多以高频且微不可闻,令人难辨其位的「叽」声互相联络。可这只,显然是春心大动,急不可耐。一串串清脆紧凑的音符,带着转身投入新世界的迫切,是一种比翅膀更先出发的迁徙。
这是绕行的第三圈,我能确定。土埂上横着一棵倒伏的大柳树,齐腰高,每次经过都要用侧手翻动作越过树干。第一次我用右脚落地,一年前扭的旧伤隐隐作痛,所以第二圈特意改换左脚,可第三次又习惯性地用了右脚,身体比意识更快。我抬手看表,像跑者计算配速:时间过去了一小时,所以我平均 20 分钟走一圈。清晨离开酒店,换来三小时在这里独自游荡,然后回城,还能赶上工作午餐会。
第六圈,热烘烘的日头越升越高。所有夜冰都全然解冻,芦苇丛里偶尔漏出黑水鸡的咯咯轻笑,苇根间的水面颤颤地浮着层滑润嫩绿的藻,像抹茶色的酥油向四周铺开。某种蕈蚊在兴奋地婚飞,走过时扑鼻盖脸,轻轻地痒人。金翅雀不停絮叨,三只星头啄木鸟彼此追逐,喜鹊衔着树枝,精心雕琢着巢的骨架。一只雄性红隼栖于树顶,目光明如镜。
今天大概寻不到白冠攀雀了,但我心里并无多少失落。眼前场景若要背景乐,大概是莫里斯·拉威尔(Maurice Ravel)的舞曲《波莱罗》(Boléro),旋律舒展递进,甜美而柔缓。莫名想起董桥评价阿加莎 · 克里斯蒂,说她的风格、情节、转折皆明快利落——此刻这片猫额荒地,在距离惊蛰还差一周的暖阳下,亦是直截了当的可爱。我感觉被它包围,仿佛陷进一个泡芙般松软的被窝,大脑空白,像在极昼里做着酣梦,遇着目标鸟与否已无关紧要。我多想抱着新生的孩子来这里,告诉他,仔细看,用力嗅闻,这便是你人生中第一个春天将要降临的气息。
走完九圈,又转到了柳树跟前,额头已经微汗。瞥了眼时间,我决定再走最后一圈。春意涌动,其间藏着无法握住的匆忙,温柔又让人舒适得隐隐发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迅速向前,而自己稍一停顿,便会错过某个稍纵即逝的瞬间。
前方芦荡深处,棕头鸦雀吵闹如放学后的幼童。但在那嘈杂之外,似乎还掺杂着另一种声音。是什么?还未待我想起,眼前苇秆倏忽跳上一只震旦鸦雀,接着又是一只。这是漫画般的鸟,头大及身,喙圆如豆,尾长似杓,种加词 heudei 来自 19 世纪的法国传教士和动物学家韩伯禄(Pierre Marie Heude)。它上背那抹似有似无的绛红最妙,我记得,赵正阶主编的《东北鸟类》里的形容是「浅葡萄色」。清平说,这个冬天,似乎北京到处都是震旦鸦雀。
随即,一种单一的叫声自远而近,在芦苇间浮现,紧接着,一群鸟跃然眼前——十几只文须雀(Panurus biarmicus)。去年,我曾在北京刻意寻觅它们,却始终以失败告终。这一次,不仅是初见,且近到无需望远镜,便能清晰观察到它们羽毛盖住鼻孔的独特细节。
我索性跨坐在树干上,静看眼前的鸟群。文须雀、震旦鸦雀、棕头鸦雀,各自占据芦苇的不同层次,忙碌不停。棕头鸦雀们像小老鼠一样在遍地残根间穿梭,翻找可以入口的东西。震旦鸦雀在中部,挑芦苇秆上发黑的部位,把外层的枯皮剥去,寻找藏匿其中的芦苇日仁蚧,这是它们越冬的主要食物。而文须雀则喜欢在苇子顶端觅食,埋身在绒绒的芦花里,毕毕剥剥地咬食种子。
我盯住一只雄性文须雀,它的羽毛有种奶泡般绵密柔滑的质感,灰脸上两条深黑髭纹像还在流淌的未干油彩,带着乔装凶悍的滑稽。它在几株芦苇间不断跳跃,停落又飞起,宛如一朵灰褐交织的火焰,凝视芦花的神情像画家端详模特的面庞,严肃甚至略带几分批判。
芦苇本就垂首,站了鸟,弧度更深,微风拂过摇摇摆摆,文须雀快速闪着翅膀稳住身形,即兴跳起一支被动的舞。终于它选定一处,低下脸去,伸出小巧橘红的喙,简直像深吻一样,芦苇随着它的取食而不停颤抖。让我想到「蒹葭苍苍」里的情绪,或王家卫《花样年华》里引自刘以鬯的话:
……她一直羞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
我保持不动,努力让自己成为树干上一支新的分杈。鸟们起初有些忌惮,随后就对我视若无睹。仿佛有个信号响起,它们依次腾空,朝着我身后的芦苇荡掠去,从低到高,像滩涂涨水一样递进涌来。先是棕头鸦雀群几乎是贴着地面打头阵,紧接着,是两只震旦鸦雀从肩旁先后掠过,最后文须雀的群落陆续从我头顶飞越。有看不见的线把这些鸟彼此相连,牵引缠绕在一起,构成一张复杂又隐秘的网,淹没我,穿过我。我的肉身还在原地,但这张网过滤并悄然带走一些什么,让我的一部分被永远编织进了这片荒地里。
那一刻,强烈的孤独感席卷而来,我突然萌发想要小便的冲动。
并非因生理需求,而是单纯想在这里做「小便」这件事。我似乎理解了狗,或许还有许多别的动物,用尿液标记领地的本能。我渴望在这里留下一些什么化学信号,刻下自己的存在,让其他生物知道我来过,让我体内从别处那里借来的氮元素又变成叶片和种子,再融入蛾蝶们的鳞翅和鸟类的羽毛和肌肉,消失,同时也被长久地收留。
但最终我还是没有那么做。手机闹钟响起,提醒我该离开了,是时候回到人间。
我沿原路折返,从来时的破洞钻出。恰在此时,一辆白色轿车在 203 县道上疾驶而过。我抬头,后座有个女孩子,也扭过脸盯着我,神色好奇。
我把手指竖在唇间,请她务必要好好保守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