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就像冲冷水澡,必须毫不犹豫,趁身体和大脑来不及抗议就立刻行动,赶紧冲出被窝——尤其是在寒冷冬日。那天我原打算赶日出时间去远处观鸟,但按掉闹钟后动作稍有迟缓,便又被睡魔迷倒,再醒已近八点。
于是只好改变计划。忽然想起,有 20 多年没去蕺山公园了。
蕺山是绍兴城区里三山之一,因为王羲之在山脚住过,所以本地人又叫它「王家山」。方言里音近,小学毕业前,我都以为是「黄瓜山」。
直到 2003 年,政府开始对蕺山作大规模整治,山顶电视塔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不知第几次重修的文笔塔。本地报章大幅宣传此事,方令我知道了这座山的正确名字。然而,「黄瓜山」的印象却固执停留。铅字组成的信息无法完全吞噬掉那些莫名其妙却细微粘滞的感官误解,直到现在,想起这座山,我鼻子里就隐隐飘过清甜甘爽的香气——就算我从未在山上看到过黄瓜。
绍兴是小城,每个角落都似乎近在咫尺,去蕺山不过十几分钟车程。虽是上午,但云低欲雨,让人想到电影《降临》(Arrival)片头那暗沉得让人觉得要发生点什么的天色,以及艾米 · 亚当斯(Amy Adams)的旁白:「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
小学时,我的家离蕺山更近。彼时蕺山要荒得多,无甚游人,山径多为土路,偶有半掩的野坟,从外头望进,还能看到弯弯的肋骨,让我脊背发凉,接着好几晚午夜惊醒。那时我整天沉浸在《哆啦 A 梦》的世界里,野比之学校后山,便是我之蕺山。我熟知许多有趣的所在——哪有大片覆盆子;哪有可以恶作剧的苍耳;哪有可以攀爬上去,像豹子一样垂下四肢的粗大构树;哪有柔软草坪可以像漫画里一般坐下野餐;哪有平坦干净的山岩,在冬天被晒得暖热;哪有树洞可以藏下宝物……这些都是我仅向最好的朋友分享的秘密。我像是一个贪婪的殖民者,拼命探索扩张,并自以为能够努力占据、定义些什么。
三年级时,我有了只小狗,纯白的京巴,外公给起名欢欢,因为它总在愉快地瞎折腾,像是要把所有的幸福都分散在每个动作里。我做寒假作业,欢欢就把下巴搁在我棉拖鞋的脚面睡觉,那和一只温柔驯良的动物心情相通的亲密感受,至今仍能历历回忆。后来欢欢死掉,我痛哭一场,爸妈陪我将它葬于蕺山。我为它选定一处朝南缓坡,插下树枝标记。数月后重访,树枝还在原处,我把一粒从学校午餐里省下来,用纸包着的肉丸,摆在它不起眼的坟茔前。再后来,外公去世。待我上了中学,搬家,获得新的爱好和同学,开始看桂正和,便再也未踏足过蕺山,直至现在。
现在的蕺山公园,进门四处是反邪教主题宣传,有人正在大声放着音乐跳舞。继续往上走,整齐的青石一阶阶铺开,令人意外的是,这座山竟然那么小,奋力奔跑的话,不消几分钟就能到达顶端。欢欢在哪呢——这个念头滑过,但目力所及,没有任何景色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或者说,还是有的,那便是漫山遍野的络石。《新华字典》里解「蕺」的释义是「鱼腥草」,而蕺山便因多长此草而得名,据说这植物还与卧薪尝胆的那位越王勾践有关。但在我的记忆里,绍兴人并无以鱼腥草入馔的习惯。我初次在餐馆吃到它,要等到 20 多年后的成都——在那里,它的名字是折耳根。
看着冷柜里的净菜,我才意识到一个错误:在没有植物图鉴也不知互联网为何物时,我想当然地认定那山上爬得到处都是的络石便是所谓鱼腥草。我还摘下叶子闻过,冒出来的乳汁似乎确有点淡淡的水族气味。我总该是没有伸舌头去尝尝——这倒是正确的决定。我现在知道,络石是夹竹桃科的,有毒。
在山脚便能听到热闹非凡的鸟鸣。我兴冲冲拾级而上,十几只黄腹山雀匆匆地逐一从我面前的台阶穿过,像一串鲜嫩急促的八分音符滑过琴键。许多资料还把它们标成中国特有鸟种,然而这信息过时已久,日本和韩国早就记录到它们的踪迹。朝鲜或许也有这种鸟,惟彼处不知是否有愿意欣赏它们的眼睛。
我驻足看了一会它们忙忙碌碌的觅食,再往上走,就看到了鸟鸣的来源:亭子里坐着几个中年男人,旁边几棵樟树和乌桕间,高低错落地挂着十数个竹制鸟笼,圆方各异,但里头皆是同一种鸟——画眉(Garrulax canorus)。它们争先恐后地高亢鸣叫,声音穿透交织,构成一场没有指挥的混乱齐奏。每只鸟的叫声都似乎在与另一只竞争,空气里弥漫着无法抑制的张扬与狂热。
画眉是我所知仅有的两种英文名(Chinese Hwamei)取自汉语读音的鸟之一。正因如此,它得以登上《中国鸟类观察手册》的书脊。它是噪鹛属的一员,种名 canorus 意为「悦耳的」。台湾画眉(Garrulax taewanus)——另一种英文名源于汉语读音的鸟——原被认为是画眉的一个眼纹不明显的亚种,然而后来鸟类学家的研究揭示,早在 150 万年前,台湾画眉就已与画眉分化成两个独立物种。
作为宠物,画眉被带到台湾、日本的本州和九州,还有夏威夷。它们一旦逃逸,就迅速适应新环境,形成了野生种群。尤在台湾,上世纪 80 年代,大量画眉被引入并与台湾画眉发生杂交,污染了后者的基因库,时至今日还是一道无解难题。
忽然,记忆掀开一个角。我想起,小时候曾在蕺山上见过野生的画眉。
画眉属于传统的豢养对象。我在花鸟市场见过许多次,熟悉它五芳斋肉粽般酱棕的浓郁羽色,以及那如同用涂改液描画的眼圈和眉线,长长地向后延伸至枕侧。我记得那天临近中午,蕺山上四下无人,周围静得像是一场很难的考试。我正在物色两株适合挂吊床的树,一只画眉嘴里叼着刺蛾幼虫,也就是那绍兴话唤做「杨辣毛」的玩意儿,忽然跳上一根横枝,和我视线齐平,四目相对。
有一年,我去同学家院子里打枣子,满心欢喜,结果乐极生悲,捎带弄落来几条杨辣毛掉在脖子和肩膀上,灼痛难忍,几乎泪洒当场。同学的母亲给我涂了许多风油精,熏得我睁不开眼,且疼痛感似乎并无好转。自此,尽管对虫子的爱好不减,但我对这种生物便增了些畏惧。
我当时讶异于蕺山上有这种鸟——此前所见画眉,皆是笼中物,而且,它居然敢吃杨辣毛——这场景刻在心里,此时如同两个神经元之间建立了突触,那一幕像朱砂拓片一样分明显影。
和许多地方一样,蕺山上亦有些摩崖石刻。迤逦闲走,遇到东麓岩壁上漫漶泐损的董昌生祠题记,写的是景福元年为董昌立生祠之事。小孩子时,对石头上的毛笔字不感兴趣,我一直以为是给「董昌生」建的祠堂,也不晓得还有生祠这种东西。
这次好奇,用手机一查,董昌为唐末节度使,统管浙东,后来在绍兴拥兵自立,称帝不到两年便被北边的钱镠所灭。《新五代史》里对董昌的评价是「素愚」,说他「不能决事,临民讼,以骰子掷之,而胜者为直。」
而董氏所立之国,史称「大越罗平国」。「越」乃绍兴古名,可「罗平」何来?
欧阳修的记载是,有人向董昌进言:「曩时谣言有罗平鸟主越人祸福,民间多图其形祷祠之,视王书名与图类」——以前曾有流言,罗平鸟主宰着越地命运,民间许多人画下它的形象来祈祷和祭祀,而我看大王的签名,和罗平鸟的图样很相似。
签名像鸟?难以想象。不管怎样,「罗平」定下了。这是我所知,除「燕」之外唯一成为国号的鸟。吴越先民对飞禽的崇拜,从河姆渡到良渚文化都不鲜见,再至壮侗人,据说现在壮语里罗为鸟,平则是飞。壮语倒装,「罗平」,即「飞鸟」——倒像是一个观鸟人创立的国度。
冬山不寂,除了画眉的合唱,还有鹎与鸫的吵闹,和枝条上暗藏的花芽与叶芽,在萧瑟的死叶枯秆间糅合着行将衰老和勃发茁壮的复杂图景。白头鹎、黑短脚鹎、栗背短脚鹎在大叶女贞、楝树和臭椿枝头啄食果子。白腹鸫和灰背鸫似乎并不急于吃东西,总在枝间飞行跳跃,偶尔尖叫着追逐,不知在忙些什么。每年茶梅初绽,绿翅短脚鹎都会变得格外大胆,总醉心埋头吃花蜜,弄得前额都沾上嫩黄的花粉,靠近了也不逃。
天还是阴恻恻的,风细密地流动,在昏瞑林间带起缓缓节奏和一股临近雨水的沉闷感,如同朱利安 · 拉格(Julian Lage)的《Woodside Waltz》。我决定离开,途中又经过画眉的喧呶阵地,忍不住靠近,打量笼中的鸟。一位鸟主人指尖夹着烟,点点我眼前的竹笼,对另一人说:
「你这只好,叫得聪明,而且是双眼皮的,漂亮。」
我没听说过这种讲法,遂仔细观察,那只画眉闭口沉默,也昂首凝视着我。我没发现什么双眼皮,然而仿佛看到画眉的黑色瞳孔里,以鱼眼镜头反映着周围世界。山、树、人、鸟,还有无声的风,灰白大理石般的云底纹路,那些一闪即逝的切片与它们的无穷延续,通向所有的瞬间,与所有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