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暴雨将至。森林里已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湿润,空气像浸透了水汽的绸子,在整片山谷铺展开来。
只是,彼时我毫无察觉。
那是因为,绿宽嘴鸫的叫声正像一根丝线,从远处抽过来,柔韧但带着锋利的边缘,绕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像咬饵上钩的鱼,身不由己地被往声音的方向牵去。可正当我小心翼翼地踏近,那罕见的高频叫声再未响起。
虽知无用可仍不甘心地,我用望远镜胡乱扫视周围树冠,发现了小盘尾、长尾奇鹛、朱鹂和一只默默吞食榕果的金喉拟啄木鸟。至于绿宽嘴鸫存在的证据,就像小䴙䴘倏然潜入水下般,已经消失在浓浓淡淡的绿意里。
那是在云南盈江,给文仪的鸟类研究志愿帮忙,两轮查网之间的空隙,我便在环志站附近四下观鸟。
前方树影间,两只休氏旋木雀(Certhia manipurensis)在枝叶里跳跃,就像没有看到我,或者根本不在意。它们的动作轻盈迅速,一前一后,时而落下觅食,时而飞向另一棵树,默契得如同随风腾跃的两枚枯叶,几乎无法区分谁先动,谁随之。
这是一种不足盈握的小鸟,背部体色棕褐黄黑,完全隐入树皮的粗糙肌理和斑驳纹样,胸腹则是细腻的浅灰色调。休氏旋木雀和褐喉旋木雀(Certhia discolor)过去曾被归为同一种鸟,皆称褐喉旋木雀。后来,鸟类学家将它们分开,成了如今独立的两种。它们在外观形态上非常接近,最可靠的辨别方法就是通过地点。在中国,褐喉旋木雀主要栖息于喜马拉雅地区,而休氏旋木雀仅见于云南西部。
盈江位于滇西中缅边境,在这里能看到许多活跃在缅甸的物种,譬若瑙蒙短尾鹛(Napothera naungmungensis),这种鸟类在 2005 年首次在缅甸被发表,2008 年便在盈江记录到,成为当年中国鸟类新纪录之一。盈江的休氏旋木雀是 C. m. shanensis 亚种,在中国边缘分布。亚种名 shanensis ,便是源于缅甸掸邦(Shan State)。
旋木雀是一种十分有趣的鸟。18 世纪的法国博物学家布冯(Georges-Louis Leclerc, Comte de Buffon)在他的《博物志》(L’Histoire Naturelle, Générale et Particulière)里,觉得旋木雀应该被称为「攀爬啄木鸟」(Pic-Grimpereau),因为它们的特点介于啄木鸟属与鹪鹩属之间。它们常在大树主干上活动,以坚韧的尾羽提供支撑,用细小如镊的尖喙,啄食藏匿于树皮裂缝里和苔藓之间的节肢动物。眼前这对休氏旋木雀,一雌一雄,雄性的后爪、喙、翅膀和尾羽都比雌性更长。单独行动时,这些差异不易察觉,但此时两相对比,便能清晰地看到区别。
我入迷地观察着,同时,在望远镜里也看到了雨。初时细雨如纱,零星的滴答声在林间响起,疏疏落落渐渐染暗了天空,还留几道云缝,投下数柱日光。只怪一只在阳光里的古铜色卷尾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犹得号令,雨势骤然加剧,巨大的水珠猛然倾泻,一齐坠落,砸向地面与树冠,炸出轰然巨鸣。
整座山林的一切都被裹挟在混乱的水幕中,如同天地合拢,雨水从头顶顺势灌进眼口耳,用手抹一把,马上又被攻占。望远镜和手机是防水的,但相机可淋不得。我将相机紧紧裹在外套里,深一脚浅一脚,赶回环志站。
我清楚记得,为了轻便起见,文仪做主,把挡雨的篷布留在了山脚。出野外肯定会避开雨季,我们每日出发前都看过卫星云图的预报,心里有数,那天早晨还是碧空如洗。然而,山间天气总是无常的。研究小队的其他成员也各个狼狈不堪,但她/他们的应对很迅速,未处理的鸟已经放归,所有不防水的物资都被包裹严实。我也跟着大家,把雾网全卷起收拢。平时轻松的动作,在雨里皆变得笨拙,尤其我们这些戴眼镜的人,真希望镜片上能有两个雨刮器。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淹没了所有鸟鸣。在暴雨中,你更可能看到栖息在树枝上蜷缩着,而不是四处飞翔的鸟。看起来它们也和人类一样在「躲雨」,可其实大多数鸟类的羽毛是防水的。它们的羽毛和来自特殊腺体的油脂密切合作,成为一件天然的蓑衣,让它们即便在瓢泼大雨中,也能保持相对的干燥与温暖。
那么,为何鸟类不愿在雨中飞行呢?因为大雨带来的,远不止是潮湿,更重要的是它改变了飞行的媒介本身——空气。暴雨通常出现在低气压系统中,而低气压下,空气的密度要比常态要小得多。此外,有个或许反直觉的事实——衣服吸水会变沉,但当空气的湿度增高时,它反而会变得轻盈。
但其实只需要一点中学化学知识就可以理解——大约占空气体积 78% 的氮气(N₂)和占 21% 的氧气(O₂)的相对分子质量都比水(H₂O)重。降雨会将大量水蒸气释放到空气中,挤占掉其他物质的空间,直接拉低空气的密度。而密度较大的空气才能更好地为鸟类提供飞行所需的作用力。在低密度空气里振翅,是吃力不讨好,甚至危险的事情。
因此,在雨中,许多鸟会选择寻找遮蔽停歇,保存体力,并且面风栖息以缩小受风面积,也是为了减缓珍贵体温的流失速度。
这情形同样适用于我们这些人。雨水让每个人的衣物都紧贴着身体,带着冷冷的重量和束缚。虽是初夏五月,但风一吹过,依旧让人忍不住寒颤。收拾完装备,我们开始下撤。周围的树木在雨中摇曳不止,枝叶剧烈摆动。光线昏沉的崎岖山坡上,涌现出一道道像血管般错综复杂的浑浊小溪,来时那条明晰的山路早已化身浅浅的急流,泥泞滑溜,每一步都更加艰难。雨水朦胧中,这些小溪似乎成了活物,左扭右摆,仰首鼓噪。我们已然湿透,毫不顾忌地踩进水里,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赶紧下山,尽快逃离这场无尽的滂沱。
终于坐进车里,把热空调开到最大。所有人都不说话,喘着气,听着阵阵雨点狂浪横扫车门和车顶钢板,平复着心跳。精疲力尽的身上开始蒸腾起水汽,车窗内面迅速凝满了水珠,又沿着玻璃不断滑落。车在雨中雨在车中,里里外外都是雨。
饶是如此,当有人突然开口:「哎,那电线上停着啥?」时,车里还是立刻响起一片翻找望远镜的声音,窗户被摇下,雨风灌入。影影绰绰间,一个小巧的身影挺立在雨幕中。
「灰林䳭?」「嗯。」
有人拉起湿衣拭面,点点头,望远镜还停留在眼前,好像想再确认一次。这群人是如此爱鸟,工作因鸟而展开,而工作之余的唯一娱乐,便是去附近观鸟。
回到铜壁关的住处时,雨仍未停歇,像是一场难以结束的漫长独白。我脱下已经开始被体温焐暖的衣物,快速冲了热水澡,驱散残存的寒意。滚烫的咖啡在掌心升腾起雾气,啜饮一口,检查相机——还好,一切安然无恙。
距离日落还有两小时,我原本打算等云开雨霁,或至少雨势转小后出去转转,但阵阵越发强劲的风雨终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索性好整以暇地把攒了几天的脏衣都洗净,拧干,晾在檐下,拆开两个暖宝宝塞进还在滴水的鞋内,然后站在三楼阳台上,带着莫名的松弛心情,望向被壮丽降水这样笼罩的田野。风雨混织成低沉的声响,像是许多人同时轻声叹息。
半人高的玉米地里,一只肉垂麦鸡在垄间不紧不慢地踽踽独行。雨水打在背上,它似乎毫不在意,偶尔低下头,啄食着地上的什么。栗斑杜鹃的四声鸣唱断断续续传来,若即若离,伴随风声夹杂雷声,在远树间回荡。在豪雨的包围之下,所有声音都隔着一层水帘,显得失真而飘忽。
冒雨活动的,还有不远处一对大嘴乌鸦。它们在为育雏忙碌,纯黑轮廓在密集雨丝里稍显模糊,时而从树梢上俯冲飞远,时而落到已经出巢、站在枝头的雏鸟身边,轻轻将食物送到它们迫不及待的嘴里。雨珠顺着炭黑油亮的羽毛汇聚、流淌,在微暗的暮色反光里,像是全身沾满了星星。那细致温柔的动作,在这片风雨交加中显得格外平静。
手机上的卫星云图显示,今晚雨停,明日晴朗。我饮尽凉掉的咖啡,忽然想起那只绿宽嘴鸫,想象拂晓时刻的森林深处,温和的晨曦洗净了暴雨的气息,每一滴水珠仿佛都确定了自己的归宿,从各种叶尖悄然滑下,落入松软饱胀的地面。而当中一丛绿叶里,兀地传出了音调细长的鸣叫——明天,我还要去找一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