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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嘴鹬的倒影

你的自然名是?封面图为反嘴鹬,摄于广东深圳

不知从何时起,观鸟人们总要为自己取一个「自然名」。这个取名游戏几乎没有规则,可能唯一的一条,就是不要和别人重复。比如,有人叫越冬,有人叫蒲公英,有人自称白鹇,有人给自己起名雨燕。我没有问过朋友们这些名字背后的故事,但我猜多半取自某段记忆,带着情感投射,是一种在自然里安放自我的方式。

而对那些与鸟有关的组织而言,它们的标志和徽记,亦如自然名般承载着特别的意义。譬如猛禽迁徙监测的滥觞之地——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鹰山保护区(Hawk Mountain Sanctuary)为纪念成立九十周年所设计的特别标志里,是一只展翼的金雕;奥杜邦协会的象征是大白鹭,属于当年禁止羽毛贸易要保护的主要鸟种之一。香港观鸟会选择黄嘴白鹭(Egretta eulophotes)作为代表,而一海之隔,创办于 2004 年的深圳观鸟会的徽记中央,则是一只黑脸琵鹭(Platalea minor),因为深圳湾是它重要的越冬地。

康奈尔鸟类学实验室的标志,是一只抽象化的黄腹吸汁啄木鸟(Sphyrapicus varius)。那是实验室的创始人,鸟类学先驱阿瑟·艾伦(Arthur A. Allen)博士早年研究的对象之一。他曾写过:

在纽约州中部的芬格湖地区,有一个迷人的地方,我们称之为「吸汁啄木鸟树林」。朋友们将这里赠与康奈尔大学,希望它能作为鸟类保护区永久保留下来……这里为黄腹吸汁啄木鸟提供了一个足够凉爽的栖息地,使它能满足繁殖本能,敲出不规则的莫尔斯电码,在正常分布范围以南的地区繁殖后代。

有时,对这些标志设计背后的思路妄加揣测,亦是一种趣味。例如,黄腹吸汁啄木鸟的行为,或许也暗合康奈尔实验室的研究精神:它以树汁为食,在树干上凿孔,而那些渗出的汁液亦能惠及蜂鸟、松鼠等其他生物,如同科研本身——在知识的树上啄出源头,为更多生命所用。

不过,若说起最具象征意义的标志,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Royal Society for the Protection of Birds,RSPB)选择的那只反嘴鹬(Recurvirostra avosetta)尤为引人注目——不是 J. A. 贝克的游隼,也不是大卫·拉克的欧亚鸲,而是这样一只长相奇特的水鸟。

反嘴鹬最令人注目的地方,当然是它的喙。对观鸟人来说,鸻鹬的区分有时颇具挑战性,但没有人会错认反嘴鹬。它的属名 Recurvirostra,源自拉丁文 recurvus(向后弯曲)与 -rostris(喙)的结合,种名 avosetta 则来源于威尼斯方言——反嘴鹬的模式标本产地,便是在意大利。

而反嘴鹬之所以成为 RSPB 的标志,背后是一段与灭绝、战争和复苏有关的历史。

1840年,也就是中英鸦片战争爆发的那一年,反嘴鹬作为繁殖鸟在英国灭绝。那是一个湿地被排干用于农耕,鸟蛋成为收集品和装饰,猎枪频频响起的年代。尽管偶尔有个别反嘴鹬在迁徙中停留英伦海岸,但多半难逃被射杀,做成标本的命运。

一个世纪后的 1940 年,二战的阴影临近。为防御纳粹入侵,英军在东英格兰沿海布下铁丝网和反坦克障碍。而在萨福克郡(Suffolk)的一位军官做出了不寻常的决定:他打开海闸,关闭淡水闸门,故意淹没明斯米尔河(Minsmere river)北岸的大片农田,以制造天然屏障。

潮水灌入,退去之后,留下的是约 400 英亩的微咸浅湖与芦苇荡。谁也未曾预料,这片被战争改造的土地,会成为鸟类的天堂。1947 年,RSPB 接手管理明斯米尔,并在此记录到七对反嘴鹬筑巢。那年夏天,16 只雏鸟成功破壳。尽管翌年遭鼠害重创,但志愿者们募资清除了威胁。至 1949 年,已有 40 只幼鸟孵化出巢。

时至今日,每年夏季,约 1500 对反嘴鹬会在英国东海岸繁殖;而在秋天,七千余只反嘴鹬会从西伯利亚南迁而来,在多塞特郡的普尔港(Poole Harbour)等地越冬。它们的归来,成了英国最成功的鸟类保育故事之一。

1970 年,RSPB 为纪念此事,委托艺术家罗伯特·吉尔摩(Robert Gillmor)设计新标志。那是一只极简而可爱的反嘴鹬,羽色黑白分明,还恰好规避了当时昂贵的彩印成本。直到 1987 年,标志才添上了代表海天的蓝。

我初见反嘴鹬,不在英国,而在深圳。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观鸟。手里只有一台堪作单筒望远镜的相机,背包里塞着面包和图鉴,心中是模糊不安的期待。我坐在后海湾的岸边,躲在无瓣海桑的树荫里。秋阳斜照,泥地上,几只性急的青脚鹬、红脚鹬和中杓鹬已经早早来到了越冬地,正在捕食大弹涂鱼。弧边招潮蟹举起的钳子在到处一闪一闪。

潮线在几百米外远远地拉开,在阳光下像是一根细细燃烧的镁条。透过长焦镜头,我扫视着那片潮湿又闪耀的边缘。忽然,一大群头顶、颈后和翅膀乌黑,身体雪白的水鸟进入取景器。它们引项低首,缓缓集体向前推进,同时在浅水中不停地小幅摆动着头部。我看到,它们都有着末端上翘的黑色长喙,如同弯头钢笔的锐利笔尖,在滩涂的长卷上密密地誊写着什么。

也许是层叠的热扰流,也许是加快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幻觉,仿佛这群鸟是海市蜃楼,它们并不属于此处,而其实是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倒影。

吉尔摩本人也观鸟,而反嘴鹬恰是他偏爱的观察对象。他描述过反嘴鹬育雏的样子:

反嘴鹬的雏鸟总是摇摇晃晃地迈着过长的腿,到处探索、尝试新事物。时不时,母鸟会召集雏鸟回到身边,让它们钻进自己松散的腹部羽毛下,翅膀则轻轻垂落在两侧。这时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一堆小腿在争夺最温暖的位置。

在深圳,反嘴鹬是冬候鸟,所以吉尔摩笔下的繁殖场景我无缘目睹。然而,小时候的记忆却如细沙般散落在脑海里——对比着图鉴,我忽然想起,我曾在电视上,大约是《动物世界》之类的自然纪录片中,见过反嘴鹬的模样。

彼时,它们和许多其他的美好却模糊的事物一样,是缥缈远方的一部分,而现在这种鸟就在我眼中,就在身处城市公园都视线可触的范围内。那样的邂逅,如同自然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握住我,对我来说不啻是一个奇迹时刻。后来,正是许多这样的奇迹时刻悄无声息的累积,才慢慢引我走向了「观鸟」这个万花筒里的美丽世界。

涨潮后,深圳湾里还常会有几只反嘴鹬轻盈地浮在浪间休憩,喙尖沾着水珠,海面反射的日光在它们脸上干净地晕开,显得神色笃定而优雅。许多长腿的涉禽其实都能像游禽般凫水活动,反嘴鹬似乎尤擅此道。

后来,在钱塘江南岸的围垦区,我曾见到几十上百只的反嘴鹬在内塘里成群漂荡,犹是一阵细排碎列的浮云。微风拂过,它们也随之轻轻摇曳,融入倒映在水面上的真正云影里。

然后,一辆重型卡车经过,尘土飞扬,震耳欲聋,大概为了警告蹲在路边的我,还按了几下喇叭。反嘴鹬群被倏然惊起。这片人造湿地很罕见地充满野趣,是我在冬天常会拜访的观鸟点,但这里附近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施工,总有卡车和工程机械进出,不知目前的状况能保持多久。

我怀着无奈,看着这群反嘴鹬鼓动着黑白相间的翅膀,贴着水面低飞,又拉高越过堤岸,队形时紧时散,渐行渐远,慢慢溶化在天空里。那一刻,我起心动念,认真地想,要不要以「反嘴鹬」作为自然名。

不是因为它最美、最罕见,而是因为它曾经一度消失却又重返,因为那翘起的喙仿佛是某种隐喻——绕着特立独行的弯路,却终究还能划出属于自己命运的轨迹,带着那些脆弱、顽强、偏离世俗,却仍想落脚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