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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嘴鹬的倒影

你的自然名是?封面图为反嘴鹬,摄于广东深圳

不知从何时起,观鸟人们总要为自己取一个「自然名」。这名字多半取自一只鸟或一段记忆,带着情感投射,仿佛是某种在自然里安放自我的方式。

而对那些与鸟有关的组织而言,它们的标志和徽记,亦如自然名般,承载着特别的意义。譬若猛禽迁徙监测的滥觞之地,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鹰山保护区(Hawk Mountain Sanctuary)庆祝成立 90 周年的特别标志里,是身影广布北半球的金雕。奥杜邦协会的象征是大白鹭,属于当年禁止羽毛贸易要保护的主要鸟种之一。香港观鸟会选择黄嘴白鹭(Egretta eulophotes)作为代表,而一海之隔,创办于 2004 年的深圳观鸟会的徽记中心,则是一只黑脸琵鹭(Platalea minor),因为深圳湾是它重要的越冬地。

康奈尔鸟类学实验室的标志,是一只抽象化的黄腹吸汁啄木鸟(Sphyrapicus varius)。这是由于实验室的创始人,鸟类学先驱阿瑟·艾伦(Arthur A. Allen)在 1915 年成为康奈尔大学的首位鸟类学教授前,博士论文研究的核心物种之一,便是黄腹吸汁啄木鸟。

艾伦自己还写过:

在纽约州中部的芬格湖地区,有一个迷人的地方,我们称之为「吸汁啄木鸟树林」。朋友们将这里赠与康奈尔大学,希望它能作为鸟类保护区永久保留下来……这里为黄腹吸汁啄木鸟提供了一个足够凉爽的栖息地,使它能满足繁殖本能,敲出不规则的莫尔斯电码,在正常分布范围以南的地区繁殖后代。

有时,对这些标志设计背后的思路妄加揣测,亦是一种趣味。例如,黄腹吸汁啄木鸟的行为,或许也是它能代表康奈尔鸟类学实验室的原因。和在中国有分布的棕腹啄木鸟一样,吸汁啄木鸟以在树干上钻凿众多小孔并吸食树汁而闻名,而这些树汁井也能惠及其他生物。此类「生态工程师」角色,就像是对知识的开拓和共享,与实验室致力于鸟类研究和公众教育的使命契合。

不过,为何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Royal Society for the Protection of Birds,RSPB)的标志是一只反嘴鹬(Recurvirostra avosetta)呢——明明说起英国的观鸟传统,总令人想到她/他们对于欧亚鸲的钟爱,或者 J. A. 贝克对游隼那种几乎痴迷的长期观察,似乎这些鸟类更能代表英国的自然精神和文化。

因为,这长相奇特的水鸟背后,承载了一段关于保护与复兴的历史。

就在中英鸦片战争开始的 1840 年,作为繁殖鸟类,反嘴鹬在英国灭绝。个中原因多样,包括湿地排干、狩猎以及鸟蛋收藏的风潮。尽管偶尔有个别迁徙中的反嘴鹬在英国海岸停留,但由于当时还流行将鸟类的填充标本当成装饰摆件,这些少数个体亦很少逃脱被射杀的命运。

谁能想到,为反嘴鹬在英国的回归提供契机的,竟然是恰好一整个世纪后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在德国入侵的威胁下,英军在萨福克郡(Suffolk)的低洼海岸采取了一系列的防御措施,在海滩上铺设了铁丝网和反坦克障碍。此外,一位当地驻军的军官做了一个不寻常的决定:故意淹没东盎格利亚(East Anglia)沿海的湿地,进一步妨碍敌人的行动。

1940 年 6 月,海水闸门被打开,明斯米尔河(Minsmere river)的淡水闸门则被关闭,河流北部的区域尽变泽国。直到终战,洪水退去后,曾经的农田化作一片约 400 英亩的微咸浅湖,四周是茂密的芦苇生境和原本的排水网络。这片新生的湿地,迅速变成了野生鸟类的天堂。

1947 年,RSPB 接管了明斯米尔保护区的管理,并且在保护区内发现了七对反嘴鹬筑巢。志愿者们守护着这些鸟巢,并在同年夏天,成功记录了 16 只幼鸟的破壳和成长。

第二年,尽管有五对反嘴鹬前来,可鼠害导致它们的蛋和雏鸟全数被毁。随后,RSPB 通过募捐筹集了 5000 英镑,清除了鼠患。加强保护措施的效果斐然,至 1949 年,便有 40 只幼鸟孵化出巢。

如今,每年夏季,约 1500 对反嘴鹬会选择在英国东海岸抚育后代,而到了冬天,则会有超过七千只反嘴鹬从西伯利亚飞抵英国南部海岸——例如多塞特郡的普尔港(Poole Harbour),那里每年都能吸引约两千只反嘴鹬聚集越冬,静候繁殖季的到来。

反嘴鹬的复兴故事,成了英国最成功的鸟类保护案例之一。这是 RSPB 的重要里程碑,同时也向公众传递了一则明确的信息:通过科学和积极的措施,濒危物种可以重新繁荣。因此,RSPB 选择反嘴鹬作为标志,也是在提醒人们保护栖息地和鸟类的重要。

于 1970 年为 RSPB 设计反嘴鹬标志的,是罗伯特·吉尔摩(Robert Gillmor)。作为英国观鸟人和艺术家,他倒确实画过欧亚鸲——他为大卫·拉克(David Lack)于 1943 年首次出版的《欧亚鸲的四季》(The Life of the Robin)绘制了封面。

反嘴鹬原本便是吉尔摩偏爱的观察和描绘对象。他曾提到,反嘴鹬所展现的脆弱与顽强、探索与归属的双重特质,比欧亚鸲或家麻雀等鸟类更能打动人心:

反嘴鹬的雏鸟总是摇摇晃晃地迈着过长的腿,到处探索、尝试新事物。时不时,母鸟会召集雏鸟回到身边,让它们钻进自己松散的腹部羽毛下,翅膀则轻轻垂落在两侧。这时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一堆小腿在争夺最温暖的位置。

以及,在 70 年代,彩色印刷的高昂价格让黑白设计成为了一个更实际的选择。反嘴鹬的黑白羽色,既能降低物料成本,又能保持清晰和辨识度。直到 1987 年,RSPB 才在这个标志里加入了蓝色元素。

反嘴鹬最令人注目的地方,当然是它的喙。对观鸟人来说,鸻鹬的区分有时颇具挑战性,但没有人会错认反嘴鹬。它的属名 Recurvirostra,源自拉丁文 recurvus(向后弯曲)与 -rostris(喙)的结合,种名 avosetta 则来源于威尼斯方言——反嘴鹬的模式标本产地,便是在意大利。

我初次亲见反嘴鹬,是在深圳。那是我第一次独自观鸟,手里只有一台堪作单筒望远镜的相机。那个初秋午后,下降的日头斜照着海面,我坐在后海湾低潮的岸边,躲在无瓣海桑的树荫里。几只性急的青脚鹬、红脚鹬和中杓鹬已经来到,在蹦跳的大弹涂鱼和弧边招潮蟹之间四处踱步,低头在淤泥里寻找食物。

潮线在几百米外远远地拉开,在阳光下像是一根细细燃烧的镁条。透过长焦镜头,我扫视着那片潮湿又闪耀的边缘。忽然,一大群头顶和颈后乌黑,身体雪白的水鸟进入取景器。它们引项低首,一边缓缓向前推进,同时在浅水中不停地小幅摆动着嘴巴。穿过层叠扭曲的热扰流,我看到,它们都有着末端上翘的黑色长喙,如同弯头钢笔的锐利笔尖,在滩涂长卷上密密地誊写着地平线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幻觉,仿佛这群鸟是海市蜃楼,它们并不属于此处,而其实是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倒影。

反嘴鹬在深圳是冬候鸟,所以吉尔摩所言的繁殖场景我无缘目睹。然而,小时候的记忆却如细沙般散落在脑海里——我忽然想起,仿佛曾在电视上,大约是《动物世界》之类的自然纪录片中见过反嘴鹬的模样。

彼时,它们和许多其他的美好却模糊的事物一样,是缥缈远方的一部分,而现在这种鸟就在我眼中,就在身处城市公园都视线可触的范围内。不必经历失而复得,这遥遥的邂逅,对我来说,已不啻是一个奇迹时刻。后来,正是在许多这样的奇迹时刻悄无声息的累积,才慢慢引我走向了观鸟这个未曾预料却无法自拔的、万花筒里的世界。

深圳湾涨潮后,常有几只反嘴鹬轻盈憩停于海面,喙尖沾着水珠,脸上铺开一层白蒙蒙的干净天光,显得神色笃定而优雅。许多涉禽其实都能像游禽般凫水活动,反嘴鹬似乎尤擅此道。在钱塘江南岸的围垦区,我曾偶见几十上百只的反嘴鹬在内塘里成群漂荡,犹是一阵细排碎列的浮云。微风拂过,它们也随之轻轻摇曳,融入倒映在水面上的真正云影里。

那一刻,我起心动念,认真地想,要不要以「反嘴鹬」作为自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