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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件小事

名与言的日常。封面图为正在育雏的印支/黄胸绿鹊,摄于广西崇左

在 IOC,即「国际鸟类学家联合会」的世界鸟类名录网站上,开头有一段,题为「Old Chinese Proverb」,文曰:「Wisdom begins with putting the right name on a thing」。

话是应景的,但「智慧始于为事物赋予正确的名称」,是哪句古谚?之前问 ChatGPT,答:「名不正则言不顺」。

正好今天有两件鸟事,与此有关。随手记下,发于小报,以飨读者。

第一个小问题,Cissa hypoleuca,英文名 Indochinese Green-Magpie 或 Yellow-Breasted Magpie,中文名有二,显然译自英文,「印支绿鹊」和「黄胸绿鹊」。中文互联网信息芜杂,搞得鸟友一头雾水,名不正则顶不顺。不少人搜索「印支绿鹊和黄胸绿鹊的区别」,仿佛是在讨论贝克汉姆和碧咸是否孪生兄弟。

Cissa hypoleuca 在郑光美院士主编《中国鸟类分类与分布名录(第四版)》里名为黄胸绿鹊。「中国观鸟记录中心」经过 2024 年初的升级,已经全面采用此名录。

而国内观鸟爱好者所使用的鸟名多依据《中国观鸟年报——中国鸟类名录》。此名录更多参考 IOC,即「世界鸟类名录」(撰文时最新版本号为 14.2)。「懂鸟」采用的是这套名录。而在这里,Cissa hypoleuca 是「印支绿鹊」。

这两个国内鸟友所用最多的数字平台采取不同名录,显是问题主因。而且,「黄胸绿鹊」在中国分布的亚种,Cissa hypoleuca jini,满胸翠绿得像蓝绿鹊,多致混淆。在重叠分布的野外辨别二者,看三级飞羽的黑色端斑最可靠。

而至于「郑四」名录采取「黄胸绿鹊」这一命名的缘由,或许与「印支」一词的历史渊源有关。Indochinese Green-Magpie 的英文名中的「印支」,脱胎于法国殖民时代,指印度支那半岛,也就是今日越南、老挝、柬埔寨、缅甸和泰国五国总和。

这是 Cissa hypoleuca 的分布区域,也是模式标本的产地。然而,在二战时期的中国,「印度支那」因为「支那」一词背景和当时的抗日民族主义情绪,被认为带有贬义。在于右任倡议下,「印度支那」改称「中南半岛」,即「中国南边的半岛」,一个以中国为中心视角所命名的地理术语。这个名字如今看来显得太「中国中心主义」。时至今日,人们更倾向于使用「大陆东南亚」(Mainland Southeast Asia)这一更为中立的称呼。

另外一个有趣的点是,Cissa hypoleuca jini 这个亚种最后的「jini」指 Jin Kwok Jung,也就是任国荣先生。1930 年,这个亚种由印支/黄胸绿鹊的命名者法国人让·泰奥多尔·德拉库尔(Jean Théodore Delacour)发表,而彼时,任先生在英德法几个自然博物馆交流研究。赴欧前,他曾在中国南方数省,尤其是广西大瑶山考察,采得不少标本。我查不到相关记录,但任公与德氏想必有所合作。而关于任国荣先生的传奇,如果只说一点的话:在四川旋木雀和弄岗穗鹛之前,中国近 1500 种鸟类里,只有金额雀鹛是中国人独立发现并命名——任先生最初管它叫「猺山花头小眉」——如果你足够敏感,那么「猺」「瑶」之变,似乎也有「印支」、「中南」的气息。毕竟,智慧始于为事物赋予正确的名称。

上世纪三十年代到 1949 年,任国荣先生在中山大学做了许多先驱和奠基性的工作。所以《恰恰小报》第一期里访谈的刘阳教授,可说接续的是任公的遥远一脉。

第二件事更小。谈其他时,语及玛格丽特·莫尔斯·尼斯(Margaret Morse Nice)的 1943 年著作《歌带鹀生活史研究》(Studies in the Life History of the Song Sparrow)。

我说,此处「生活史」,译成「生活志」更妥——就好像普林尼的《Naturalis Historia》译成《博物志》而非《自然史》才对。所以,任国荣先生呆过的那些著名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也该译成「自然志博物馆」,或爽性「自然博物馆」便可。这些机构秉持的 natural history,或曰 naturalis historia 传统,源于希腊和罗马,核心是对自然界的全面记录与系统描述,而非我们通常理解的「历史」。「志」强调面面俱到地呈现现状,「史」则侧重随时间发展的线性过程和逻辑脉络。

不是所有 history 都是「历史」,就像不是所有环颈雉都有环颈,不是所有凤头蜂鹰都有凤头,不是所有黄胸绿鹊都有黄胸一样。「名不正则言不顺」出自《论语·子路》,接着还有「君子名之必可言」——君子对所赋予的名称一定要能解释清楚——希望物种分类与命名时,大家都能畏圣人之言,君子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