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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不存在》、H₂O 和观鸟

前两天和 Penghui 兄交换邮件,语及杭州大清谷的日本歌鸲,以及露露·米勒(Lulu Miller)的《鱼不存在》(Why Fish Don’t Exist)。Penghui 兄说,读来总让他联想到观鸟。

确然如此。虽然标题有鱼,但这是一部讲述人心的书,且有着有趣的反高潮结构。除去偶像崩塌和个人经历,露露·米勒描写了大卫·斯塔尔·乔丹(David Starr Jordan)对鱼类的命名和分类,令我心有戚戚焉。这种对秩序的痴迷让人感到某种微妙的共鸣。

作为一位早期的生物学家,大卫耗尽心血收集和研究鱼类,试图用分类学框架理解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世界,以及它和造物主的关系。然而,他的努力却两次被毁灭性的外力打断——火灾、地震。即便如此,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废墟中拾起碎片,重新整理那些标本,仿佛这一切并非徒劳,而是某种存在意义的体现。

书中一段话,Penghui 兄在邮件里引用:「人们在沮丧或焦虑时,会通过收藏行为来缓解伤痛。『当人们心中感到无助时,』她写道,『强迫性的收藏行为能让他们感觉好一点。』」

它仿佛为某些熟悉的行为提供了注解,例如新冠肺炎瘟疫期间许多人做的物种观察和物资囤积。当然,我更多想起的,是不少在观鸟中度过的日子,那种执着地追逐一个鸟种、一声鸣叫的冲动。

对我来说,观鸟或许不仅仅是兴趣闲情,更像是一种对抗混沌和无常的方式。从某个角度来说,自然是完全无序的、不可控的,而观鸟的过程就像是用自己的方式为它赋予秩序:每个清晨的等待,每笔记录里的名字,每次加新的喜悦,都是将不确定性转化为可知的过程。

我第一次被鸟类真正吸引,是在一个暮夏,在住处楼下看到一只从未见过的橄榄绿小鸟,羽毛在阳光下闪着不可思议的色泽,透着柔软与张力。不知为何,已是繁殖季末尾,它竟方才开始在一棵衰弱的榕树上啄凿洞穴。它的叩击是那么笃定、快速、轻盈,仿佛自有主张,拒绝被轻易定义。

我用最快的速度上楼,取了当时最长的 400 焦段相机回来。它还在。我还记得那种急切,脚步混乱,却被一种奇异的情绪力量推动着。而当我后来拍照,查阅图鉴、确定它的名字时,那种笼罩在不确定性中的焦虑突然间消散了——斑姬啄木鸟——名字是一种安慰,它将不可捉摸的事物拉进我们的理解之中。这种安慰,也许正是米勒在书中提到的「收藏行为」所带来的疗愈作用。每一次分类、每一次命名,都是在用语言和意义为混沌的世界建构秩序。

罗杰·迪金(Roger Deakin)在《野泳去》(Waterlog)中引用了 D. H. 劳伦斯(D. H. Lawrence)在《第三种东西》(A Third Thing)一诗中提到的谜团:

水是 H₂O,两份氢,一份氧,
然而,还有第三种东西,让水成为水
那究竟是什么,无人知晓。

那第三种东西是为何物?或许,是「水」这个名字本身,以及它承载的所有意义。

然而,正如大卫·斯塔尔·乔丹的经历所展现的,任何试图对自然的理解都是脆弱的,也是暂时的。观鸟中也不乏类似的故事——陌生的啼啭倏然掠过,「鸟声只在耳东西」,你循声寻找,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它消失的背影;或者某一日,你发现熟悉的自留地被破坏,飞鸟翔集的芦苇荡被夷为一片拖泥带浆的工地。这些不容分说的时刻一直在提醒:在更大的无序面前,我们终究渺小。

米勒在书中进一步探讨了这点,她认为,正是这种不可控的无常,让我们对命名和分类有了更深的执念。她写,大卫在一次次灾难中捡起那些散落的标本,并非仅仅为了科学研究,而是因为这种行为让他觉得自己有能力从混乱中提取意义。他的努力不仅是科学的,更是个人的,是对无意义感的深切反抗。

观鸟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在等待、体会、回望中,试图与自然建立一种直接而个人的联系。这种联系虽微弱却真实,虽短暂却充满力量。即便自然总在变化,总在提醒我们直面自身的有限,但哪怕是在稍纵即逝之间,我们感受到了一种对混沌的注视,以及从中生出的片刻对等,让那一秒的愉悦成为一个可以依靠的瞬间。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真正理解自然——在这方面,我是犬儒的,正如乔丹面对的鱼类所作的悲剧性努力。后来的科学家揭示,「鱼」这一概念不过是人类的构造,在分类学上并无价值——可分类学不也是人类的构造?同样,观鸟的过程也常常充满悖论:我们用观察和记录去接近自然,却不可避免地用自己的框架去定义它,将其拽进我们的世界。然而,鸟类不属于我们,也不属于我们的表格与分类。它们属于天空,属于它们自由而无常的轨迹,属于某处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远方。

这种距离感并不令人沮丧,反而常常唤起敬畏与谦卑。而且,正因如此,我们仍然选择去观察、去记录、去分类。这并非出于对完全理解的执念,而是源于更深层次的存在主义需求:在面对不可知和不可控时,人类希望找到与世界对话,亦即与自己对话的范式。观鸟让我们看见了生命的片刻瑰丽,也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短暂。正是这种矛盾,让观鸟变得既简单又深刻——它既是对自然的探索,也是对自我的探索。

回到《鱼不存在》,这也是一部关于人类与世界关系的书。米勒的文字在科学与情感之间游走,揭示出分类的执念背后隐藏的脆弱,也流露出自然观察中蕴藏的哲学意味。无论是大卫·斯塔尔·乔丹的鱼类分类,还是我们手中的观鸟记录,都在试图触碰同一个古老的问题:在一个充满无序的世界中,我们如何找到意义?

或许答案就在那句简单的引文中。当无助笼罩时,强迫性的收藏行为会让我们感觉好一点。这种收集和记录,是对混沌的温柔(甚至是本能的)抗争,是一种渴望让短暂的瞬间变得可触、可知的努力。这些努力,虽不能改变无常,却让我们更接近那份时空交错中,独属于当下的美与宁静。虽然鸟儿的存在,例如此刻我窗外的那只乌鸫,始终在高声提醒,自然的本质永远无法被语言或体系所完全捕捉。它们总能找到个办法溜走,在我们的理解之外,振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