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鹈鹕滑过水面

我们能做的和不能做的,都有很多。封面图为卷羽鹈鹕,摄于浙江温州

每天,我有一段时间离开人间,下降到黑暗的王国去历险,我在那里看见异物,妙不可言的异物。

德克萨斯州,墨西哥湾北岸的布利瓦沙滩(Bolivar Flats)。眼前几米之处,十数只褐鹈鹕(Pelecanus occidentalis)掠过波涛时,我脑中浮现出残雪的这段话。

褐鹈鹕在此处不算罕见,坐汽车轮渡穿越潟湖时,在水面便远远遇到几只,在逆光里影影绰绰,轮廓被耀眼的水面侵蚀掉一圈。

此刻,我正出神地盯着一只蹲在浪线边缘的黑剪嘴鸥(Rynchops niger),等着它起飞表演那持续划过水面的独特捕鱼方式,几近冥想般的状态。就在我觉得时间似乎暂停的时候,这群褐鹈鹕却出乎意料地现身。

这是一种体型惊人的水鸟,双翅伸开可达 2.5 米,宽广的翼展让它们在空中犹是一面面深色的羽毛旌旗,气势磅礴地飘荡。飞行时它们的脖颈完全折叠,看起来就仿佛是在精壮厚实的胸脯上突兀地安了一个头部。那惹眼的庞大粗喙像一支古老的木雕,质地粗砺,没有任何修饰或光泽,末端带钩,几乎和身体等长,微斜着指向前方,加上短鬃般的头部羽毛和纯黑虹膜的深邃双眼,这是第一次有鸟给我以野兽般孔武有力的肌肉感。若要为它们的出场配上背景音乐,那大概会是穆索尔斯基《图画展览会》(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组曲里的《基辅大门》(Great Gate of Kiev)。

我想象中的翼龙(Pterosauria),看起来就应该是这种原始而直接的气质。 虽然鹈鹕和翼龙并无演化上的关系,可我忍不住幻想这群褐鹈鹕是游荡在时光隧道中一群虽死犹生,漫游尘世的翼龙幽灵,仿佛它们从来不曾被时代抛弃,依然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翱翔。海浪如同悠久的呼吸,在它们下方汹涌起伏,提供了亘古不变的舞台背景。

就在几百公里之外,1971 年,在美墨边境的大弯国家公园(Big Bend National Park)里,出土过迄今发现的最巨型的飞行生物——诺氏风神翼龙(Quetzalcoatlus northropi)的化石。这种庞然大物的翼展可达 36 到 39 英尺(约 11 到 12 米),仅头骨便有一人多高。不知被它掠过头顶时,会有何等强烈的压迫感。

在大多数想象图描绘的飞行场景中,诺氏风神翼龙都僵硬地抻着脖子——但是我总觉得,为平衡重心,它在空中时大概是「曲项」的姿态,和现代许多兼有巨喙和长颈的鸟一样,例如鹭,或者鹈鹕。

诺氏风神翼龙不仅是已知最大的翼龙,也是最后存活的翼龙之一,它的化石发现于最晚期的白垩纪地层中。而和布利瓦沙滩遥遥隔海相对,墨西哥湾西南的尤卡坦半岛末端,便是希克苏鲁伯陨石坑(Chicxulub crater)的所在。6500 万年前,一颗小行星穿过大气层,落在那里,引发了剧烈爆炸和波及全球的持续灾害。紧随其后的,便是白垩纪-第三纪生物大灭绝。自此,爬行动物统治的中生代宣告落幕,属于哺乳动物的新生代开始。

不过,事实上,化石记录清楚地显示,在大灭绝之前,物种多样性已经在逐渐下降,许多物种在数百万年的时间里已然尽数消失。与此同时,全球气候发生剧变,新的山脉正在形成,浅海地区大量消退,气温下降,风速增加。尽管小行星的撞击可能是导致灭绝的致命一击,但这些栖息地环境状态的变化,才是罪魁祸首。

气候变化当然也在影响现代的生物。年初,鸟友盛遥邀请我去温州观鸟,主要目标,便是卷羽鹈鹕(Pelecanus crispus)。

我拂晓出发,驾车向南。此去有四小时的车程,路上我在听利亚·斯托克斯(Leah Stokes)和凯瑟琳·威尔金森 (Katharine Wilkinson)的播客《A Matter of Degrees》,讲到明尼苏达州的气候行动故事,于是对独自驾驶着一辆内燃机越野车,进行当日往返的长途旅行的负罪感更强了——虽然她们的播客口号第一句就是「放下气候内疚感」。

早起的困意为大脑镀上一层空白,途中我忍不住在神仙居服务区闭目养神了一小会,直到临近中午,才与盛遥和同行的鸟友小铖汇合。这是瓯江入海口南侧的一块围垦区,荒凉空旷。我下了车,咸涩的味道灌入鼻中。东海的冷风不停吹袭,洞头群岛离岸很近,但灰白的雾霾吞没了所有望向远处的视线。一只鹗背向海,孤零零地飞过。

目前,卷羽鹈鹕的全球数量约为三万只,但大都集中在东欧和中亚。而它们的东亚种群,在 2024 年一次覆盖全中国 16 个越冬地的同步调查里,一共记录到 161 只。这还算是好消息,因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此前的估计,是不超过 150 只。

这是整个东亚最后的卷羽鹈鹕种群。其中三分之二,都选择在温州市郊这片四处是半建成的工地、沉默的机械和裸露黄土的围垦区,在为填海工程而修设的海塘里,度过漫漫寒冬。

盛遥和小铖已经在那里等待了一阵。见面后,他们焦急地告诉我,今天还没找到鹈鹕,它们不在原先的地方了。

虽然相关研究不多,但在历史上,东亚地区的卷羽鹈鹕也许数量可观,而且属于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本草纲目》里说鹈鹕「处处有之」,而鹈鹕的油脂甚至是一味中药,能以神奇的方式治愈耳聋:取半匙鹈鹕油,一小颗磁石,少许麝香,涂抹均匀,再用棉花包裹成小球塞入耳中,嘴里含上一点生铁。如此三五次,便能见效。更不可思议的是,熬化提取的鹈鹕油,必须用鹈鹕的喉囊为装盛容器,否则便会漏光。

而「鹈鹕」原来只称「鹈」。「胡」是颔肉下垂的部分,显然意指那独特的喉囊。 而「鹈」字本作「鴺」——小篆的「夷」和「弟」字形颇像,二者之替,料是日后不断演进的结果。而「夷」,是「东方之人也」,在中国,卷羽鹈鹕多出现在东部。《说文解字注》里又有「东夷从大」。所以,「鹈鹕」这个名字描述的,也许便是「东边的有喉囊的巨鸟」。

很巧,我们正是沿着海岸线,向东寻去。堤上空无一人,明亮散漫的阳光从斜后射来,车轮轧轧碾过水泥路面,卷起一蓬蓬尘土。我们沉默着,一路开着窗,紧紧盯着右侧的水面,连我开着车都不时扫两眼,生怕漏下什么。

其实,卷羽鹈鹕的体型比褐鹈鹕还要大,翼展可以长达 3.5 米,像这样显眼的目标,怎么可能错过?但我们就是一无所获。于是只好放低期待,中途停下,开始观察海塘里漂浮的样样色色的鸭群,看到了斑嘴鸭、绿头鸭、琵嘴鸭、针尾鸭、红头潜鸭、凤头潜鸭和斑背潜鸭,正在努力分辨黑颈䴙䴘和角䴙䴘时,忽然,高处的天空中,一个硕大无朋的白色身影出现,和大白鹭那种纤瘦的气质显然不同。是卷羽鹈鹕!

它双翅舒展,喙如重锋,沉稳笃定的气势让周围一切如退潮般散去,我仿佛能听到那些飞羽破开空气,发出拉开拉链一般轻柔的撕裂声。正当我们激动地凝视它时,一辆车远远驶来,慢慢停下,车上两位陌生鸟友摇低窗子,告诉我们,鹈鹕群此刻在海塘的另一边。

我们连连道谢,急忙启程疾驶,终于在上千只黑压压的普通鸬鹚中,看到了和它们协同捕猎的卷羽鹈鹕,当中还混着一只色泛粉红的白鹈鹕(Pelecanus onocrotalus)。普通鸬鹚不算小型鸟,可在这些鹈鹕身边,它们就像小舢板,在华美挺立的多桅白色帆船脚下飘荡。

我又想起了翼龙。看着这些沉重的巨鸟振翅起飞,或贴着波浪,双翼静止,缓缓滑翔。它们只须调整翅膀的细微角度,便能在水上不到一米处保持若即若离的悬浮。只有兼具狭长翅膀和足够体重的鸟类,才具备这种「冲压式滑翔」的能力。当鹈鹕的飞行高度远低于它们的翼展时,空气在它们的翅膀与水面之间被不断迅速压缩,形成一种暂时的支撑和动力。即使速度已接近失速坠落的临界点,鹈鹕依然能够在空中停留,稳定长久地前行。

我们离鸟群的距离相当远,温差扭曲了空气,热扰流仿佛在鹈鹕的象牙色羽毛上又形成了一层涟漪般的皮肤,令人难以想象它们和正掠过耳边的寒风是同一种物质,只是运动方式有所不同。虽然看得并不十分清晰,我们还是努力计数,当天海塘里记录到的卷羽鹈鹕总数是 61 只。算上之前在空中的,便是 62 只。

它们曾遍布更广泛的地域。在 2010 年,远在香港,还有过卷羽鹈鹕的记录。但是,气候的齿轮以温度为轴心悄然转动,将原本稳定的生态节律碾成不可预知的碎片。香港已经 15 年未见卷羽鹈鹕的身影。一篇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文章预测,全球升温 2°C 时,依赖淡水生态系统的物种灭绝风险将上升 14.8%,而卷羽鹈鹕正是这组数据一个脆弱的注脚。它们的命运与淡水湿地网络共生共灭——研究显示,卷羽鹈鹕需要数个离散的湿地才能维系生存,任何节点的消失都可能让整个种群滑向崩溃。

曾经,北美的褐鹈鹕几乎消失殆尽。DDT 通过食物链富集进入鹈鹕体内,作用于它们的生殖系统,令蛋壳变得薄弱如纸,无法承受亲鸟的体重,导致大量蛋破裂,孵化失败。直到 1962 年,蕾切尔 · 卡森写下《寂静的春天》,将这隐秘的杀戮带入人们的视野,引发广泛的社会讨论,最终推动了 DDT 的禁用,也为濒危的褐鹈鹕赢得了一次机会。从近乎灭绝的边缘,它们缓慢回归,一次次重新筑巢,在一度沉寂的海岸线上,再次展开双翼。

卷羽鹈鹕的东亚种群,会经历类似的命运么?没人有答案。我只知道,我们能做的和不能做的,都有很多。

一个多月后,冷锋过境,我独自在钱塘江南岸的围垦区观鸟。忽然,视野尽头,芦苇遮掩的水面里升起一只巨大白鸟,扶摇直上。举起望远镜,我愣了一瞬,然后反复确认——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与卷羽鹈鹕重逢。我生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认得这只鸟。仿佛它是从那日温州的海塘边穿越而至,盘旋在时空的交汇处,眼前一切,既是过去,又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