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淡淡的日光穿透薄霾,像微凉的手指抚摸万物。鄱阳湖流域,一个几乎干涸的碟形湖边,湿土裂开,枯草摇曳。我在草丛里蹲到最低,双膝分开,几乎与肩膀齐平,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几乎是蜷缩着,慢慢拖曳、挪动着脚步。
草丛的另一边,是一只凤头麦鸡(Vanellus vanellus)。
枯草有种看似静弱,实则不让分毫的强硬,刮在脸上暗自生疼。我没有妄想能不被发现,但比起挺身站立,这种姿态应该能令它容许我更靠近些。
不举起望远镜,我也便已看得清楚。它偶尔瞥向我,目光与我的视线相遇时,晶莹眼神中既闪烁着一丝微弱的不安,也似乎含着几分好奇。凤头麦鸡是昼夜皆活动的鸟,但觅食主要在夜晚进行,特别是晴朗的月夜,白天多用来休息。此刻,它单脚站立,惟不时转头,动作缓慢,仿佛在表演一出能剧。
韩江在《素食者》里有一段,妻子套着白 T 恤但没有穿胸罩,「能看到胸前像污斑一样的淡褐色乳头」。繁殖季的凤头麦鸡双颊有着深黑色的截然纹路,但在越冬时,那些纹路变得又浅又乱,边缘模糊,像化开的眼妆或褪色的墨迹,加之脸上肉桂色的打底基调,便在视觉角度勾连到上面那个比喻。
它们的神情,总令我想起某种特定的女性形象——年轻但不稚嫩,满腹怨怼又热爱生活,内心同时被自厌和自恋拉扯着,会与同级别的同性同事熟络到一起约饭的程度,但也就到此为止,若是在徐家汇的写字楼里上班,英文名大概是 Chloé 之类介于独特跟老套之间的选择,公司活动拍大合照时,喜欢遮住半张脸。凤头麦鸡标志性的绢丝般纤细上翘的冠羽,若放在人身上,大概会是一个丸子头发型。
以人类视角,凤头麦鸡的气质无疑偏向阴柔婉约,但它们身上却浸透着太阳的颜色。精巧的衍射结构让它们的翼上覆羽和前胸领圈在日光照耀下会泛起斑斓五彩的金属色泽。老一辈的鸟类学家苏立英年轻时曾发现,雄性凤头麦鸡的这种「阳」的区域要较雌性更大,且更浓丽鲜亮——这似乎暗合了某种阴阳调和的规律。依照这一标准,我面前的这只,显然是雌性。
波兰画家约瑟夫·切尔蒙斯基(Józef Chełmoński)有一幅名作,标题便是《凤头麦鸡》(Czajki)。凤头麦鸡广泛分布在亚欧大陆,是欧洲自然文艺里少数我熟悉的对象,可切氏画里的那些却稍显陌生。因为它们的头脸以黑色为主——虽然鸟的形象不占据画面主体,但这点特征足够明了。这是我未曾谋面的繁殖羽的凤头麦鸡。
尽管如此,画中辽阔的湿地却并非充满荷尔蒙的夏天,那大片苔草,皆是冬季里萧瑟的枯黄衰败,与眼前的鄱阳湖图景一致,只是要凛冽又清明得多。空旷之外,画中还奇妙地弥漫着一种逼仄的窒息感,那些横七竖八翱翔的凤头麦鸡仿佛撕开了天空的裂缝,宽大双翅就像冰冷锋利的回旋镖正在面前漫延飞舞。切尔蒙斯基以发现自然界中最微妙现象的能力而闻名。这人迹罕至的野地,或许是他精心设置的舞台,以一片无路可循的荒原和季节相异的鸟羽错配,衬托出生命的崩散与强韧。
不过,我与凤头麦鸡的大部分相遇,都是在人烟繁盛之地,在收割后的田野——鄱阳湖周边光秃秃的稻田里,遥遥观赏灰鹤时,只要稍加留心,多半便能在更低之处发现一两只凤头麦鸡——这和「麦鸡」的称呼倒是十分契合。而第一次看到凤头麦鸡,则是在京郊水南村被寒风搅动得土末飞扬的玉米地里,它们在秋收后的沉寂残秸中悄然穿行,偶尔发出几声尖细的鸣叫。
在台湾云林县,凤头麦鸡被当地人称作「田猫仔」,因为它们的鸣声很像是猫咪的呜咽。每年 11 月底到翌年 3 月初,大量凤头麦鸡会到云林越冬,正碰上花生刚收成,农家引水准备轮作水稻的时候,田间干湿参半,为它们提供了理想的生活环境。因为多待在花生田里,它们又被取了个「土豆鸟」的新绰号——这里的「土豆」(thôo-tāu)是闽南语,指的是花生。在更正式的场合,台湾鸟人们对它的称呼是「小辫鸻」。而无论哪个,都有些喊乳名一般亲昵温情的味道。
翻耕作业时从泥土深处带起的蚯蚓和昆虫,是凤头麦鸡最喜欢的食物。然而,它们对农药有着异常敏锐的感知。每当周围田地喷洒农药时,它们便会迅速离开,第二天也不再回来。若几天后它们再现身,总会在风向的背面,专寻那些未被污染的田畦栖息。在数年的观察中,几乎没有发现有凤头麦鸡因中毒而死于田间。
于是,为了让这些前来避寒的翩翩娇客留得住,当地社区推动了「友善种植」和「永续农法」,减少化肥和农药的施用。人们希望,这片田野能够成为凤头麦鸡的食粮供给地,帮助它们积蓄足够的力气,继续走向远方。农民们渐渐意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不能仅仅依赖剥削和控制,土地所需要的,除了肥料和农药,更是时间、耐心与对生命的尊重。
越来越多凤头麦鸡的到来,是对这一切努力的肯定,被视作一件田间喜事。云林推出了「小辫鸻米」,借用凤头麦鸡提供的背书,向外界来证明当地农业生产的无毒无害,甚至以「土豆鸟」作为连结,把云林的「土豆」销往以凤头麦鸡作为国鸟的爱尔兰。通过这样的方式,生态保育与经济利益找到了平衡。农田不再是单纯的耕耘与收获之地,它变成了一个见证生灵复苏、自然与人类共生的场域。
自 2009 年起,云林县野鸟学会便开始推动「云林县凤头麦鸡普查」,至今已有 17 个年头。每逢冬季,调查员便深入农田,默默记录这群候鸟的身影。2025 年最新的普查结果,记录到凤头麦鸡 16029 只,其中云林便占了 13829 只,双双创下新高。这些数字背后,凝聚着无数农民与生态保护者的共同心血。那些田地曾经只被视作「资源」进行管理,而凤头麦鸡的回归——它们绝非偶然造访的过客,与此处有着寒来暑往、绵延不绝的牵绊,是大自然古老记忆的一部分——带来了一种珍贵的契机,提醒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应如何思考和理解自己的位置。
2023 年底至 2024 年初,人们在云林对凤头麦鸡进行了环志并安装卫星发报器,希望能追踪它们的迁徙路径。依据设备回传的数据,清晰可见,大多数凤头麦鸡飞向内陆,远离海岸线,飞行距离达两三百公里。在这群鸟中,编号为「20」的那只飞得最远。研究团队给它起了个质朴的名字——「小土豆」。
2 月 27 日夜晚,「小土豆」从云林县二仑乡启程,越过彰化芳苑乡的海面,踏上了它的长途旅程。次日清晨,它便飞抵台湾海峡对岸的福州,然后一路北上,途经安徽、山东、辽宁、吉林、内蒙古和黑龙江,历时 57 天,跨越了 6840 公里。最终,它停留在齐齐哈尔的拜泉县——那是它的繁殖区,亦很可能是它的出生地。
研究团队的吴崇汉和池佩玲决定去找它,千里迢迢,抵达卫星发报器的定位点,选了相对高处,透过望远镜仔细搜寻着每一寸开阔的土地。突然,一阵熟悉的鸣叫声破开寂静,在辽阔的平原上回荡,两道身影掠过天空,轻盈地降落。二人内心的喜悦如潮水漫涌,那种感动是那么强烈而纯粹,几乎让人觉得这份联系超越了空间与时间。那个曾在云林垄上畦间雀跃的生命,如今在这片遥远的北国田野中,朝向未来,依旧延续着。
而鄱阳湖畔,我正试图迈出最后一步,倏然,那只凤头麦鸡伸展开圆润的翅膀,东摇西晃地,在朔风中仓皇起飞,如泣如诉的叫声,让人想起给对讲机调频时断断续续的信号杂音。如果声音有触摸起来的质感,那凤头麦鸡的飞鸣,会是宛如史前打制的黑曜石矛尖般,光滑、锋利,又充满了犹若水波的皱纹。这是埋藏在它声音里的时间,就像树木以涟漪般的曲线将岁月留存在身体里。
一小群原本在水边闲走的黄腹鹨(Anthus japonicus)也喈喈奔逃。我本暗自叹息,尽管已经小心,它们终究还是被我惊飞了。但下一秒答案揭晓,一只雄性的成年白腹鹞(Circus spilonotus)从头顶掠过。它振翅而行,低头扫视,双眸明黄,迅疾而锐利。不远处其他碟形湖边的草丛里又升起三只凤头麦鸡,和先前那只在空中汇合。不一会,它们离去的背影已细小如蚊蚋。
它们会再回来吗?我在心里默问。想起鄱阳湖过去几十年来不断萎缩,那一条条矮围,悄无声息地将浩渺湖面割裂成孤立小块,再将它们转变为密布的「垸子」进行征服和改造。而且,江西的规划者们早已将目光投向了鄱阳湖与长江的交界——那「有石钟山焉」的「彭蠡之口」。他们渴望在彼处竖起一座巍峨的水坝,借此更好地控制这片湖泊的淡水资源。一旦这巨型水利工程落成,鄱阳湖的生态将会永远被改变,不再有归路。
我撑着膝盖站起身,眼睛深处还在回味最后那几秒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那几只凤头麦鸡斑驳的脸。
它们如同几封侦探小说里用柠檬汁或米汤写就,把纸张在蜡烛火焰上烧炙,字迹会变成焦褐色显露出来的密信,就像是在一种以我无法领会的方式,讲述着什么尚未有人懂得的道理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