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鸟路上,关于猫头鹰的重要里程碑,有两座。
其一,当然是你初次意识到,你正和一只猫头鹰处于相同时空。无论是在白天的枝桠交错里或悬崖峭壁上,还是在夜晚用手电的光稀释掉一些浓稠的晦暗,那双鸮形目的圆眼睛迎上你视线的那刻,记忆里图鉴上的线条与色块骤然凝结成眼前的血肉之躯,是一种直击内心的欣喜。
其二,则是独立发现猫头鹰。这多少需要点运气。不靠其他人的引导,只是凭借自己的耐心和直觉,识破伪装、穿透掩蔽,找到接入它们隐秘世界的小径,蓬门今始为君开。
我头一回遇到猫头鹰,是在隆冬的峨眉山脚。能看到它,全赖几个游人在惊呼「有个鬼冬哥」,我循声望去,发现一只斑头鸺鹠(Glaucidium cuculoides),体羽膨得圆滚滚,静静站在叶尽的栾树上,仿佛一件羽毛雕塑,偶尔转头,随意瞥我们一眼,大部分时间都在红朗朗的日头下睡着。
现代中文鸟名里,与猫头鹰相关的只有两个:「鸮」和「鸺鹠」。后者体型偏小。「鸺」据说是拟声词,从叫声里来。关于「鹠」的词源,我没能找到确切的解释。「留」,或许是在描述它长久停待枝头的习性。
刻在我的第二里程碑上的,是领鸺鹠(Glaucidium brodiei)。那日在广东南岭,不知为何,大概是「夏季到来柳丝长」,晨起后,脑中莫名回荡着周璇的《四季歌》,于是一边轻哼着「大姑娘窗下绣鸳鸯」,一边在空荡荡的橙屋酒店附近漫步。在保护区整顿后,附近大部分度假设施都关门歇业,墙壁水痕累累,庭院荒蓬蔓生,倒有些「小径偏宜草」的意趣。
忽然,耳边隐隐地听到那节奏鲜明的四声鸣唱:「嘟、嘟嘟、嘟」。
我停下,等待、辨认,再等、再辨。这声音肯定存在,但就像一个遍寻不得的痒处,令人焦躁起来。遮阳帽的帽沿似乎影响听力,赶紧摘掉,太阳再猛也不顾了。柳树里的黑蚱蝉叫得真不是时候,讨厌!我深呼吸,沉住气,闭眼侧耳,摒除杂念,缓缓左右摇头,努力感知那微妙的听觉差,每次趁它一叫,就赶紧循声走上几步,简直像小时候玩的「一二三、木头人」。
最后,我来到几棵高大的喜树底。逆光下,繁茂树冠望去是一大团杂乱的黑影。声音就在其中发出。
树下的时间似乎变得缓慢,我来回走动,不断调整,试图透过枝叶晃动的空隙寻找那隐藏的身影。声音停停续续,总在我想要放弃时再度响起,但无论怎么努力,我始终无法确定它的位置。
终于,在一个极低的角度,我的视线穿过层叠绿意,捕捉到了那个几乎与树皮融为一体的身影。领鸺鹠,背对我,站在那里。
这是中国最小的猫头鹰,不过拳头大,羽色棕褐斑驳,像枝头一截不起眼的残桩。我蹲着,目光锁定,直到双腿发酸,满脸油汗。四下无人,我干脆躺到地上。山风徐来,鸺鹠唱歌。若非脖子里不断爬进蚂蚁和鼻腔里淡淡的狗屎味,我真愿意一直躺下去,让它的世界,暂时成为我的世界。
关于猫头鹰的里程碑,若还有第三个,那便是:成为猫头鹰。
我已经能很好地扮演领鸺鹠。
骗不过人,但能骗过鸟。我会用口哨模拟领鸺鹠的鸣叫,虽不完全准确,却足够以假乱真。和同擅此技的鸟友哈老师一起观鸟时,我俩可以组成高低二重唱或左右立体声,引出许多林鸟——当然,这招对鸟多有打扰,不常用。
行走山野中,有时会听到一阵异常喧哗的鸟鸣,急促、混乱,像一场脱序的交响乐。若你足够敏锐,便可能目睹一个奇特的场景:几只到几十只,通常不止一种的小型林鸟,正在围攻一只掠食者——领鸺鹠,雀鹰,又或是什么别的让它们感到危险的家伙。小鸟们在枝头和空中快速来去,亢奋的叫声持续不断,甚至会用爪子和喙去攻击掠食者。
这就是鸟类的「群体驱赶」(mobbing)行为,也像是一场集体示威: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被发现了!
这种抗议无需领袖,也没有明确计划。当第一只鸟发出警报,其余的便迅速响应。一群厉声鼓噪、上下翻飞的驱赶者,常常足够让对方不胜烦扰,无奈退去。
领鸺鹠虽然体型迷你,却是不折不扣的猛禽,乃许多小型鸟类的天敌。它的鸣叫有种奇妙的力量。在许多时候,光凭声音便足以引发「群体驱赶」。哪怕没有领鸺鹠的真身,单是那「嘟、嘟嘟、嘟」,便能搅动枝叶间的安宁。许多藏匿于树梢的小型鸟类仿佛收到了紧急信号,会立刻被召唤而至,聚集,激动地鸣叫和鼓翅,四处张望,试图找到这警讯的来源。
但领鸺鹠也有应对之法。它会施展一种诡技,通过不断改变音量和音色,令自己的叫声听去时远时近,若即若离,让你寻不着它的位置。若非亲见,我绝对无法相信,眼看十几米外一只小鸟在鸣叫,耳朵听到的「嘟、嘟嘟、嘟」,却像是越过百米距离遥遥传来,而且声源仿佛是一大团在林间不断飘动的雾气,始终无法被缩小、落实在一个具体的点上。南岭那次漫长的寻找,便是我中了这声音惑术之故。
正因如此,「寻找领鸺鹠」便成了观鸟人们磨练眼力、精进技术的趣味。与经验老道的鸟友曾祥乐同行盈江时,我留心到,每听到领鸺鹠,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在高处翠色间游走。我问怎么了,他淡淡地说:找找,挑战一下嘛。
也是那次盈江,一日傍晚,正等大灰啄木鸟,忽然,旁边榕树上传来领鸺鹠的鸣叫。曾祥乐双手插袋,施施然踱过去,仰望片刻,然后面露微笑。但眼拙耳笨心急如我,却在大家都发现后仍在苦苦迷茫——终于——然后又开始疑惑,如此明显,刚才为什么一直看不到?
我注视着它。那双眼睛,深黑瞳孔与明黄虹膜分明清澈,映着余晖,仿佛两粒凝住夕阳的琥珀。它微微张嘴,胸腹鼓动,鸣声在空气中跳跃,像是在催促着黄昏的落幕。
在模仿鸣声之外,「成为猫头鹰」还有更高层次,能做到的,皆为顶尖高手。
比如鲁迅。
早在江南水师学堂读书时,鲁迅就被同窗钱玄同戏称为「猫头鹰」。钱玄同解释过,鲁迅常常沉默寡言,不主动融入喧闹,仿佛一只兀立枝头、疏离警觉的猫头鹰。
鲁迅确实喜爱这种鸟。猫头鹰在中国传统里被视作不吉,本身带有一股异质的力量,与常规秩序格格不入。然而在鲁迅眼中,猫头鹰却代表了冷峻注视与深刻洞察,也是精神与意志的象征。
1927 年,鲁迅为杂文集《坟》设计封面,右上角伫立一只猫头鹰,构图极简,神态耐人寻味:一只眼睛睁得不能更开,目眦尽裂般,好像想要用视力吞噬掉眼前一切,也仿佛是在宣告,哪怕暗夜漫漫,总还有不甘闭上的铁眸。
而另一只眼睛则完全闭拢,像是在传递某种不屑或冷漠,拒绝与周遭的敌意与喧嚣沟通,不迎合,不妥协,不中立,保持距离。这猫头鹰既是观察者,又是审判者,一边是清醒的觉知,一边是对抗中蕴含着嘲弄——鲁迅反对清新朦胧的徐志摩,开着玩笑问,「只要一叫而人们大抵震悚的怪鸱的真的恶声在那里!?」
但鲁迅也许不会赞同领鸺鹠的做法:在真正的双目之外,领鸺鹠的后脑还有一对由羽色勾勒而出的「假眼」,用以迷惑那些对它心存敌意的小鸟与天敌——领鸺鹠本身也是更大型掠食者的目标——让它们分辨不清究竟哪里才是正面,什么是它的关注所在,何处是防守虚薄的弱点。若鲁迅也拥有这样一双「假眼」,他的生命里必会少些敌人与争斗。然而,他或许从未想过以伪装换取安宁。真的猛士敢于直面鲜血,无论代价如何。
而且,和大部分猫头鹰一样,鲁迅于静夜蛩吟中工作,晨光初现时入眠,此习贯穿一生未改。这猫头鹰如此钟情于夜,甚至写了《夜颂》以寄怀:
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
最后,他写:
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