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答案都在画布上 cover

一切答案都在画布上

故事、故事、故事。封面图为美洲夜鹰,摄于美国德克萨斯

十几岁时,随着心底的御宅族慢慢浮现,我开始无比热爱静态模型。田宫(Tamiya)、Revell、长谷川(Hesegawa)、威龙(Dragon)、Italeri、爱德美(Academy)如数家珍,《模型世界》从创刊号起本本不落。那是前互联网时代的尾声,杂志作为信息渠道依然重要,于是零花钱和省下的餐费,许多都成了《舰船知识》、《兵器》、《世界航空航天博览》。

浙江绍兴是个守旧小城。上述杂志显然出离街头巷尾的兴趣,一般报刊亭绝不会进货。惟去邮局买,还须卡着出刊日,有次去得迟了,柜台阿姨边打毛衣边撇嘴,《兵器》?卖完了呀。

那是一期关于「隐形」的特辑。我趁着午休时间溜出学校,又跑了两家支局,沿路挨家报刊亭打听,都没有。我丧气地走进教室,发现一个人,且称他为 Z 君吧,正捧着一本陌生封面的《兵器》读着。仔细一瞧,正是我东寻西觅的那期。自那起,我和 Z 君便迅速热络起来,有谈不完的天。一个周末,Z 君致电,让我去他家看个好东西。我蹬着单车赶去,他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盒子:天啊!长谷川出品的 1/72 F-117A「夜鹰」,托亲戚从香港辗转带回。

这正是那期「隐形」特辑《兵器》特别介绍的对象之一——作为全世界第一架隐形飞机,「夜鹰」当然配得起许多篇幅。它长得不似飞机,反像是我家鱼缸里那条清道夫。我帮 Z 君一道用平口剪钳把塑料部件取下,打磨切口,浸泡在洗洁精水里去除脱模油,方便后续上漆。

不过,我没有见到最后的成果。似乎因为某个已经回忆不起的理由,或者根本无事发生,我和 Z 君慢慢疏远了。

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夜鹰」,哪怕是模型。而初次与真正的夜鹰相遇,要到二十多年后的立夏黄昏,在广东韶关,太平带着我在南岭保护区边缘行进,去向一处废弃矿坑。

「就是挖这种白石头哪,卖出去,那个老板赚了不知道多少钱哩。」太平讲话带着客家口音,山路颠簸,把我和他晃得像一双意大利人聊天时的手。

「到啦。」太平拉起手刹,发动机的低鸣消失,山野的声音像潮水涌入双耳。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自然是那特殊的声线——短促而有力,如同科幻电影里激光炮的连射:啾、啾、啾、啾、啾、啾……这正是普通夜鹰(Caprimulgus jotaka)典型的鸣声。

和许多夜行动物一样,普通夜鹰的视网膜会聚集并反射光线,这让它的眼睛在手电光里熠熠闪耀,成了找到它的线索。太平循声而去,手电光柱划过林间,在远处锁定了一个亮点,停在一根木桩顶端,如一颗微颤的星。木桩是用来加固杉树的。太平说,在保护区内非法采矿被查处后,矿主逃之夭夭,上级政府责令恢复植被,于是当地在矿坑里乱七八糟种了些易活的杉树。普通夜鹰就这样,在残存的破碎中寻得了一席之地。

我们弯下腰,放轻脚步,慢慢靠近。望远镜里,它的形态清晰起来:纤细而微微下弯的喙,浑身如同树皮或泥土一般的斑驳伪装,还有尾部两侧那醒目的白色次端斑。这是一只雄性的普通夜鹰。

它静静伫立,与周围暮色融为一体,忽然安静地起飞,翅膀划破微明苍穹,沉默得仿佛是黑暗本身在移动。它飞翔的姿态很特别,绝不是「鹰」那种矫健敏捷,倒令我想到「断了线的风筝」之类的比方,又像打醉拳或蛇形刁手,轨迹多变难测,如同在夜空中书写一段隐秘的天书,或画下某种抽象的图案,像是无涉于这片森林,兀自独立,捉摸不定。

这让我想到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的油画《夜鹰》(Nighthawks)。不过度渲染而更直陈的笔法,夜晚城市街角一家餐馆,几位顾客和服务生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时间与空间的边界在冷光下悄然模糊。人物似乎在场,又好像彼此隔绝得像已经离开所在地,时间感跳脱事件性的聚焦,充满了寂寥氛围,有点像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杀手》(The Killers)。

霍珀自己对标题的解释非常简单,他曾说这个名字是妻子提议的,因为画中男人有一只「鹰钩鼻」。这形式主义的单纯解释显然无法令文艺批评界满意。朱迪斯·A·巴特(Judith A. Barter)说,餐馆明亮的灯光如同陷阱,而街道上的黑暗充满未知。这种紧张感与画面中静谧但不安的气氛相呼应,提醒观众在看似简单的场景中潜藏的复杂——经常被人造灯光吸引的夜鹰,便是「城市捕食者」的隐喻。

我非艺术评论家,但夜鹰作为一种特别的、非观鸟人很难注意或认识的鸟,确实能成为一个媒介,轻推你去感受那份错置、如梦的不切实际。后来,我在白天见过几次休息中的普通夜鹰。这是观鸟中少有的可以放慢节奏、随意观察的时刻。偶尔有人路过,好奇在看什么,然后必会困惑地问:「在哪?」这时,我便拿出一张普通夜鹰的照片作为线索,邀请她/他们再努力寻找,多半都能发现。这种过程,比直接揭晓答案更令人欣喜。普通夜鹰贴伏在树枝上,如此隐微,以至于发现、知晓它的存在,像是分享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原先在深圳的住处,紧贴深圳大学粤海校区,阳台正对着宿舍楼。最早从春节,最晚到立秋,入夜时,校园上空会不时传来林夜鹰(Caprimulgus affinis)的叫声。与普通夜鹰的短促急切不同,林夜鹰的叫声是「追——追——追……」,不紧不慢地。我曾去深大特意寻找声音的主人,未果。最终是在莲花山公园附近一个小区里见到了它。林夜鹰的叫声带着某种令人着迷的孤独感,不像是在呼唤,而像是在独白,是我记忆中深圳湿热而漫长的夏夜的一部分。

而看到长尾夜鹰的过程远比我想象得曲折。在云南盈江和海南儋州都受挫后,我再赴盈江,根据记录,在允燕金塔守候多时,没有发现长尾夜鹰,倒是听到了灰林鸮。最后,回酒店前,车子在盈江县城里绝望乱兜乱走,经过县政府旁一条断头河,似乎听到什么,摇下窗户又没了。打开手电,随便往两边树丛一扫,一点星光亮起——仔细看,白色髭纹,棕黄色后颈,这不就是长尾夜鹰!它伏在一截不起眼的树枝上,静静地,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

但这几次相遇,或是夜晚,或它身处高枝,都不算看得清楚。要把夜鹰瞧得真切,竟然要到美国。德克萨斯的夏日黄昏,天空缓缓转暗,总会响起美洲夜鹰(Chordeiles minor)那与林夜鹰有几分相似的叫声。繁殖季节,雄性美洲夜鹰的表现尤为引人注目。它们为吸引雌鸟或警告入侵者,会自高空俯冲,在靠近目标时,以空气高速振动初级飞羽,发出一声低沉呼啸,有如螺旋桨飞机从头顶掠过。

一个傍晚,墨西哥湾边的滨海小城加尔维斯敦(Galveston),我在柔软的布利瓦沙滩(Bolivar Flats)上疾走。休斯顿奥杜邦协会在这里设有海鸟保护地,难得一看。离和 HCC 小姐约定的集合时间所剩无几,没逛的沙滩还有很长,我加快步伐,匆匆前进。

忽然,脚边飞起一只暗色的鸟,扶摇直上,像是被风的指引带向高处,几秒后,又松散而随意地落下。美洲夜鹰——竟在这片沙滩上见到了。它在夕阳里眯着眼,静静看着薄薄暮色,和在浪间泅泳的那群美洲鸬鹚(Nannopterum brasilianum)。

若继续向前,必然再次惊动它。我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将视线贴近地面,想看看从它的角度所见的广阔世界,然后举起相机,为它拍下一张照片:夕阳洒在沙滩上,它仿佛沉思的身影,融进温暖光线里。

拍完,我放低相机,坐下,注视它,也与它一起注视。海面像一块被揉皱的布,远端与天空交织在一起,几只华丽军舰鸟(Fregata magnificens)正高高盘旋。海滩绵延至暮色深处,浪在沙边低吟,像是某种语言碎片,被风撕裂后又拼凑回来,无休止地反复。一切都缓慢下来,夜鹰伫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