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凯奇的夏日烟花 cover

约翰·凯奇的夏日烟花

「见藐小微物,必细查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封面图为滇䴓,摄于云南楚雄

到楚雄才发现,就算现在是暑假,酒店也比想象中贵得多。请教前台方知,我们正赶上彝族的火把节,等同于汉族过年,是最大的日子,房价翻了五六倍——其实不问人也该发觉,整座城都有张灯结彩的气氛。晚上还有烟花表演。

但我和 HCC 小姐并非为此而来。第二天一早,我们上了紫溪山。

山中的热闹与城里相异,同样充满欢愉,却是另一种收获的快乐——我们观鸟,但更多人是为了采蘑菇——现在正是菌子冒头的季节。山路上的车牌来自省内各地,仿佛整个云南都汇聚到了紫溪山。

由「包头王」雕像脚下,我们开始徒步。附近草坪上,有三四圈裸脚伞的「仙女环」,排列得如同精心设计的圆阵,像自然的魔法洒落在地。许多我认不得的真菌,错落有致,菌盖圆滚滚,橙黄、深红、浅褐、乳白,像绿地毯上起了五颜六色的毛球。

山林中的人群,大多兴致高昂却又安静,偶尔也碰到让人皱眉的家伙,找蘑菇时吆五喝六,还用手机大声放着音乐。

我讨厌地快步经过。但音乐和蘑菇这对组合,倒让我想起约翰·凯奇(John Cage)。

凯奇不仅是 20 世纪现代音乐的领军人物,也是一个自学成才的真菌学家。他曾是纽约真菌学会(New York Mycological Society)的会员,研究蘑菇的种类、生态和特性,并将这些观察作为理解自然秩序的重要途径。他不仅参与编写蘑菇指南,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甚至赢得了一场意大利电视台举办的蘑菇比赛。除此之外,他还为《Vogue》杂志贡献了菌类菜谱——前两年有人尝试照做,评价之一是「my mouth is confused」(我的味觉被搞糊涂了)。

凯奇对真菌的热爱,让他在被大学聘请教授作曲时,却常带学生走出教室,在林间采菇。他认为,蘑菇是一种存在的象征。它们是无序与偶然的产物,却又遵循着自然界的规律,而且采蘑菇和作曲如出一辙:它们都需要敏锐地捕捉环境中的细节,接受不确定性,并从偶然中发现秩序。蘑菇之道,即万物之道。

渐入深林,旁人变少。紫溪山间,约翰·凯奇的《4’33”》开始响起——在音乐世界里,沉默通常是未完成的句子,是期待音符到来的空白。然而,1952 年,凯奇的《4’33”》打破了这种传统认知。它是一场纯粹的倾听,一片由时间框定的静谧荒野。在这部作品中,没有一个音符来自乐谱或演奏者。它所呈现的,是音乐本身的缺席,以及在缺席中显露的周遭世界。

《4’33”》的核心,不是演奏者的技巧,也不是作曲家的意图,而是听众的感知。演奏者走上舞台,打开琴盖,然后不发一声,计时器滴答作响,时间缓缓流逝。听众初时或许会感到困惑、焦躁,甚至愤怒,但当他们静下来,四周的一切开始涌入:别人的咳嗽、吸鼻子、座椅的轻响、空调的风,甚至自己的心跳。这些声音,成了音乐的内容。

紫溪山间,约翰·凯奇的《4’33”》开始响起。

走着,偶遇一位大姐,提着袋艳丽的东西。红菇。「这附近多呢,」她说,带着熟稔的自信。「很贵的,炖鸡汤最好了。」

我们终于也忍不住玩性大发。HCC 小姐尤为兴致勃勃,在地面上细细搜索。不久,她在一堆松针间发现了一个鲜红的菌盖,像森林间突然燃起的一簇火苗。

她蹲下身,拨开落叶,露出乳白色的菌柄,用手指捏住根部,轻轻一拔,就将这株红菇完整地从地里取了出来。红菇在她手中显得格外耀眼,伞盖光滑细腻,菌柄上带着松针和泥土的痕迹。这是紫溪山的礼物,只在这个季节出现,而且需要细心的眼睛。HCC 小姐将红菇小心放入口袋,继续寻找,一路低着头,仿佛是在与自然的对话中良久沉思。

一路走来,五针松的树干高耸笔直,是撑起山林的骨架,而它们脚下,各种蘑菇散布在湿润的泥土与松针间。它们的分布带着难以捉摸的规律,有的聚成一簇,密密麻麻;有的则孑然独立,仿佛与周围一切保持着克制的距离。每一顶伞盖都似乎随意地安放,却又莫名地和这片山林契合,像是更深层次的秩序在无声运作。

我尝试去理解它们的位置和排列,试图找出它们分布的逻辑——是否和土壤的湿润度有关,还是因为树冠的遮蔽或阳光的强弱?然而,越是观察,越感到这些规律既存在,又逃避被定义。如约翰·凯奇所言,它们的随机性与秩序感交织在一起,像一首不按常理出牌的旋律。我很快放弃了,索性单纯地跟随它们的轨迹,跟着蘑菇的指引,离开主道,踏上了一条细窄小径。

忽然,大雾涌来——一团一团的,像从地底冒出。雾气并不均匀,有些地方浓得几乎看不清前路,而有些地方却还能看见阳光穿过松针的光斑。近几年云南偏旱,但在紫溪山,这样的雾气并不罕见。也正因为如此,这里成了菌类的天堂。

五针松的枝条在雾中交错,细长松针密集簇拥,挂着水珠,偶有一滴落下,静谧得如同一场深眠。我们在厚厚松针的柔软山路上走,像在一张巨大画布上留下湿痕,空气扑面湿润到甚至有些粘稠,像是吸进肺里的水汽也带着重量。远方的景物仿佛被擦掉的素描,只剩下几笔若有若无的痕迹,只有近处清晰可见——这是遮蔽,亦是一种感官的引导,像一种视觉上的《4’33”》。就在这被浓雾轻轻切割的画面里,一株黄金凤像忽然冒出来一样,出现在道旁。深绿色的叶片湿漉漉,仿佛刚洗完的头发,散散地映着浅白的天光,金黄色花距细长弯曲,花被片厚实,像精巧的挂饰,上头还有些石榴石色、雀斑形状的小点。

四周一直有鸟,就是躲在雾后头。但我听得出,那清脆的声音是绿翅短脚鹎在闹。它们特别喜欢雾天似的,鸣叫声在湿凉空气里回荡,忽远忽近,仿佛雾气本身在发声,透着一种快意。

忽然,「啾啾啾啾啾啾啾」,轻轻缠绕住我的耳朵——我想起来了,我正在等待一串鸟鸣,一个隐约的影子,或者一抹蓝灰色。

那是滇䴓(Sitta yunnanensis)背部的颜色,一种介于天空与石头之间的蓝灰。

一只鸟,一个名字,一种念头。是真的,还是昨天晚餐吃的见手青炒腊肉在肚子里酝酿,造出了一场精灵般的幻觉?急切的叫声再次响起,这次更近。

它落在一根五针松的枝条上,微微低头,仔细端详树皮的纹路,用喙轻快地点触树干,在微小缝隙里翻找食物,这是䴓的典型行为。它尾巴微翘,随着身体动作轻轻摆动,蓝灰色的背部平滑如水,黑色过眼纹让这小鸟显出几分精悍与敏锐。

滇䴓分布地不广,从藏东南到川南,再向南到滇西和黔西。直到近期,在藏南和印度边境也有了记录。它奶油调的纯色下体——雾若再重一些,便要彻底隐没,成为空气的一部分了——是辨识的特征。而紫溪山,是最容易看到它的地方之一。

雾气突然间散开,或者说,像是被推向四周。阳光如同久困之后终于释放,大片澄明穿透松林的枝桠洒落。光影在地面上跳跃,水珠像细小的星辰,鲜亮得让人恍惚。

像是呼应,一群飞鸟降临,还是选了那棵五针松。黑眉长尾山雀和灰腹绣眼鸟最多,小身影灵巧地蹦跳在枝条间。还有红黄一对长尾山椒鸟和栗臀䴓,各自活动,彼此呼应着短促的叫声,仿佛在交换最新消息。

带点戏剧化地,片刻热闹后,雾气重新聚拢,松林又罩上一层黛玉的窗纱「软烟罗」。鸟叫也逐渐远去,仿佛它们也随之退回了某个隐秘的世界。

放下望远镜,我发现,脚边有一朵牛肝菌。我蹲下,仔细端详:伞盖厚实,褐色,光滑得像用了多年的木器,边缘微卷,是半个铜锣烧的形状;菌褶多孔,比得上最喧的馒头;菌柄粗壮,表面布满细腻的纹理。

我小心地将手指放在伞盖上。它柔软而湿润,刚吸足了水分。我再伏低,更贴近它些。地面散发着一种腐殖质的微酸,与牛肝菌本身的气味——那是一种既清新又厚重的味道,混合着菌类特有的轻微腥香——交织在一起。嗅到它时,仿佛嗅到了这片地层深处的秘密。

一旦放低视角,四周松针间,更多蘑菇渐渐显现,矮胖,细长,枝枝叉叉如同珊瑚,从深棕到淡黄,再到鲜红和淡紫,宛如一场不知办给谁看的展览。它们的存在并非偶然,而是土壤、凉风、雾气和阳光共同孕育的产物。这种合作隐藏在地表之下,在菌丝网络的神秘暗处。

但当时机成熟,它便会蘑菇的形式显现人间,无比灿烂地,放出属于这片山野生态的夏日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