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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访园山

你也是 LBB 爱好者么?封面图为红尾歌鸲,摄于广东深圳。得使劲找

假设,仅仅是假设——你想要在深圳,找到一只属于三月的白喉短翅鸫(Brachypteryx leucophris)。

首先,确认它是否真的存在。翻阅记录,研究分布图,答案浮出水面:是的。接着,你去请教那些比你更了解这片土地的人。就像 PT 那样经验丰富又热心肠的朋友会跟你说,深圳很多山都常听到,一些山脚,潮湿的灌木丛或者小溪边的林下也有。在梧桐山海拔低的地方也听过,要想看机会大一些是园山,不需要爬山。

于是你决定去园山。

当然,准备工作必不可少。你应该翻了至少 20 张不同的照片,却越看越迷惑。不得不更仔细查,终于弄清了关键之处:你的目标是华南亚种(B. l. carolinae),它的分布范围从云南中部向东延伸到浙江南部和福建,与图鉴中描绘的西南亚种(B. l. nipalensis)截然不同。

西南亚种的栖息地横跨喜马拉雅山脉,向西、北及东扩展至缅甸,以及中国的藏东南、滇西和川南。雄鸟几乎全身覆盖蓝灰,只有腹部一小块白色。而华南亚种却是另一番模样:无论雌雄都是棕褐色,腹部稍浅,但两个亚种都有标志性的白色眉尖——它的种名「leucophris」意为「白眉的」。

1822年,汤玛斯·霍斯菲尔德(Thomas Horsfield)首次提出短翅鸫属(Brachypteryx)。他描述了它们独特的形态——极短的翅膀,初级飞羽完整但第一枚退化,从第二至第五枚逐渐递增,第五至第十枚几乎等长,为最长,其余飞羽则逐渐缩短。他的总结仿佛给这些隐秘生灵的短翼加上一道文字的延长线,将它们自丛林深处提炼出来。

你要找的,是一只典型的 LBB(Little Brown Bird)——鸟人们爱恨交织之中带着几分自嘲创造的名词,用来形容那些褐色小鸟。它们外貌朴素,羽色单调,轮廓简单,总是隐没于林下背景。它们的相似性几乎是一种幽默,每一只都像是前一只的翻版,让人既怀疑自己的眼睛,又无法放弃一探究竟。

面对 LBB 经常是令人挫败的体验。一只不足一握的小鸟在枝头跳跃,短短几秒内便消失在树丛深处,只留下模糊的印象。但它也可以是一种乐趣和挑战。LBB 是对耐心和知识的考验。要辨认它们,你必须调动全部观察力,外观,鸣声和行为,以及它们活动的生境都要纳入考虑。

LBB 是一种象征——一种证明你观鸟水平的标尺。能够分辨这些性格羞涩,行踪诡秘的鸟类,不仅是对经验的肯定,更是一种对自然细节的尊重。比起天空和云朵,它们更属于交错复杂的大地、苔藓、倒木、灌丛、溪流、落叶、岩石、树根。不动看不见,动了看不清——且不说辨认,要找到并拍下一只 LBB,都绝非易事。

你会迟疑、畏难么?不。如果自认为是个 serious birder,你会更来劲。尤其是,若前段时间在另一种 LBB 鳞头树莺(Urosphena squameiceps)上刚获成功,将令你更加信心满满。

何况 PT 的热心指导可谓详细:开车能到的公路尽头,再沿着公路走几步左边的林子比较好找一些。过了消防喇叭(声音大),右边一片及往上到小房子,碧玉潭小瀑布附近有时候也有声。开车到拦住的地方,左边是个大下坡到停车区,路边也能停,右边路变窄,没有拦住也不要进。

于是,你选定良辰吉日(宜出行、入山;忌捕捉、动土),天不亮就出发。你也许会记得往背包里丢几条能量棒,在保温杯里装满热咖啡,也许迷糊间就忘了。

晨雾中,你会在 PT 说的地方,真的听到白喉短翅鸫在鸣叫——短促的、碎裂的、带着些许湿润质感,七到八个音节各有微妙变化:有些高亢清晰,如刀锋擦过金属,有些则略显模糊,如同风拂起一连串涟漪,也仿佛林中某种超小型机械在咔嚓咔嚓运行,规律中带着起伏。

第一声最高频,短促开端,清亮而干净,如同打开一扇门,像第一缕阳光撞上树梢的刹那,轻巧划过,几乎让人怀疑它是否真实,音调微微上扬,带着试探,半秒钟的时长后,甚至有一瞬间短短的休止,但你知道,陈述未完成。更多音节紧跟着冒出来,高音滑入低音,似乎想要依附于什么,又始终无法安放。尾音漓漓拉拉拖得细长,仿佛一条从山顶奔流而下的溪流终于进入河道。

它的叫声并非从某个固定方向传来,而是像雾气般弥散在整个林间,有一种独特的移动感,总是游离于你以为的方向之外。它既是一个点,亦是无数条线,如果尝试追随,你会发现它总是比你更快一步。那些声音之间的停顿,仿佛在刻意逗引,却总是让你徒劳地向错误的地方用力盯视。每一次叫声都仿佛是在向你抛出问题,却从不提供答案。

你也许会在林下看到成群结队的黑领噪鹛和黑喉噪鹛,边翻动落叶,边咋呼经过,甚至发现逃逸但野化繁殖的黄胸绿鹊混迹其中。然而,天光大亮,白喉短翅鸫的最后一个音节被空气吞没,溶解在酸叶胶藤和米碎花的阴影中。演出结束。你再也没听到那熟悉的鸣声响起。

如果不幸忘了能量棒和咖啡,那么,又饿又渴的你,可以打道回府了。

然而你不会放弃。睡眠不足但还能撑的你,第二天会再去。林间,熟悉的鸣叫再次响起,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牵引着你穿越山径。如果第一次时你忍着没有回放鸣叫,那这次你会觉得已经仁至义尽,开始克制地用手机播放鸣叫录音,像一封小心翼翼的邀请信——但它似乎并不领情。PT 告诉你,这种鸟不太吃这套。你也许甚至会看到基本确定是它的鸟影偷偷摸摸闪过,但没能拍到可供辨认的照片。身为 serious birder 的你,当然觉得不算加新。未竟的寻找,还要继续。

第三次,你会抛弃黄历和所有关于巧合和运气的期待。你开始总结经验,会疑心是准备得不够,研究文献,学到许多白喉短翅鸫的习性,例如它在武夷山是夏候鸟……然而这些又有什么用?善良的 PT 会劝你,秋冬更容易。你查过记录,知道他所言非虚,可你执拗的是现在。你也许会换个策略,放弃黎明,尝试黄昏,或许能打破僵局。

日落时的园山很美。你听到山腰处一声白喉短翅鸫,会像听到开饭的狗一样气喘吁吁跑上去,脑中闪过鲁迅《我的失恋》里「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但不知何故兮,那叫声如同一粒种子落入土壤,随着夕阳一起缓缓下沉,再也不见踪影。失望的你也许会趁着最后的亮光,随手循声找出一只小鳞胸鹪鹛——另一种 LBB,鸟人间的爱称是「卤蛋」,因为它尾羽极短,身体椭圆——你会在心里感谢卤蛋送来的并不丰盛但真诚的慰藉,但老实说,这也只能让你稍微不那么沮丧些,哪怕你在鹊鸲「滋——」的夜栖鸣叫中,还听到远处领角鸮在日与夜的缝隙里唱着「忽、忽」的歌。

再而衰,三而竭。第四次,已经是一周多以后。你会反思,之前急于求成,身上杀气太盛,鸟能感觉到。你决定:放平心态,就当早起行山锻炼,顺便看一眼鸟喽?你开始注意到别的生命。斑蝉已经少量羽化,一只挂在芭蕉叶背面,懵懂地等着身上潮气收干,黑底黄点的胸部如同刚完成的漆器,油亮得让人想伸手触碰。

你找到那块树下的大石头,缓步走到上面。第二次时你就在这个位置,它有条凸起,能隔着鞋底支撑你那稍嫌扁平的足弓。这里能看到几处灌丛的底部。

你放下望远镜,拿起咖啡,抿了一口,让温暖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调整呼吸,闭上双目,任晨间的声音填满脑海。

「嘟-嘟-嘟-嘟-嘟」,红头穗鹛,它们总在附近。大拟啄木鸟的哇哇叫和赤红山椒鸟的哔哩哔哩很远,约莫山脊位置。一阵喧闹,是暗绿绣眼鸟和大山雀的混群经过。经验告诉你,这得看看——你睁开眼,拿起望远镜,果然,里头有两只淡眉雀鹛,等等,还有,和一只斑姬啄木鸟,甚至一只绒额䴓——和黄胸绿鹊一样,在深圳属于逃逸种。

再合上眼睛,让耳朵去捕捉一切。细微的「啧、啧、啧」划破空气,二重唱,是一对红胸啄花鸟飞过。环颈雉老咳嗽。白头鹎和红耳鹎好像在右边树顶上开一个跨物种的会。黑脸噪鹛「丢丢丢」经过,急匆匆地。山腰上有小鳞胸鹪鹛,是不是上次那只?

接着,你忽然听到了——那熟悉鸣声在前方响起。短促、碎裂、湿润质感。福至心灵一般,你睁开眼。跟前的枯枝中停着一只棕褐色的小鸟,腹部浅色,细致的鳞片状纹路沿着胸口展开,眼先眉尖发白,跗趾淡粉。白喉短翅鸫!

你脉搏加速,咽喉干涩,牙齿咬住舌尖,放缓呼吸,慢慢拿起望远镜。

真好,你看到了一只红尾歌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