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如镜 cover

春山如镜

封面图为褐马鸡,摄于山西长治

碰!!

车门被重重关上。晒了大半日的滚烫椅面贴上身体,顷刻就在额头催出一层汗。

冷空调往外吹着热风。双眼里有酸重的疲惫感在晃荡。

我心中满是沮丧、烦躁与不解。

没料到,今天会成这样。

昨晚难以入睡。一半是心底翻涌的期待,一半是怕错过早起的焦虑。我躺在床上,听夜鹭叫着飞过,「呱啊、呱啊」,先是远得像从云里漏下来,渐渐近了,又忽然杳无音讯。

侧过身,想起古人写的「夜乌」——例如「月落乌啼霜满天」——但乌鸦是日行性的鸟类。我疑心,这些「夜乌」都是月下夜鹭的误认。这两种鸟体型和飞行姿态相仿,叫声也很像。

还有一周便到生日。每年此刻,便容易忆起童年。我自幼喜欢自然与探险,记下了常见的绳结绑法、可食的浆果和能用的草药,还有一个小背包,里面装了「野外求生装备」,雨衣火柴鱼钩小刀之类,却从来没能用上。唯一的一次,和妈妈吵架后决定离家出走,又因为害怕,连小区楼道都没走出去就回家了。

如果告诉那个孩子,二三十年后,你会在黎明出发,翻越山岭去寻找华北豹(Panthera pardus japonensis),他不知会兴奋成什么样。我闭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想象那仿佛由弹簧构成的脊椎,从颅底至尾尖划出优美的弧线,以及那杏黄皮毛上,无数黑色环纹在油松林的阴影里鲜活流转。

当然,文哥说了,不保证找到,大概是 60% 的概率。不晓得这个数字是如何得出来的,但反正「找豹子」就已足够令人心跳加速。文哥说可能不太好拍,但这不是目的——那些照片,大概就像是看完电影后的票根,是难忘回忆的纪念品,而体验本身才是重点。

凌晨 3:47,我醒来,把手机贴在胸前,昏沉地等 4:30 的闹钟。铃声响起,我立刻起身,洗漱,冲咖啡,检查装备,出门,五点准时抵达昨天傍晚约定的那个路口。手机震动,是文哥的电话。

「你到了么?」

「我到这了,没见到你啊。」

「你等会,我马上到。」

我坐了两分钟,觉得闷,于是下车漫步。

天色灰蓝,草叶上满是清露。一只远东树莺(Horornis canturians)站在棠梨树顶呖呖鸣叫,滑润又婉然,像含着半口水。等太阳真正升起,它就会躲进灌木,再怎么等,多半也只能瞥见一抹棕褐的影子。

树莺的歌唱是春之季语。远东树莺在台湾叫「报春鸟」;强脚树莺在浙北土话里是「清明鸟」;黑泽明电影《七武士》开场,土匪观察村庄那幕戏,也把日本树莺的叫声融入背景,用来暗示时节。天再热些,过了繁殖季,要再听到它们的歌声,就要等到明年。

5:10,我点亮手机屏幕,又按灭,塞回口袋。还是先别催吧。时间是他定的,他说要看豹就得趁早。他心里该有数。

5:20,我发出一条微信:文哥,还没到么?

5:32,远东树莺早已消失,那辆白色东风皮卡终于出现。车窗降下,我以为他要解释迟到半小时的原由,可他递来一个塑料袋,是两个馒头和一盒牛奶。

「吃点早饭。现蒸的。」

「谢谢。我早晨不爱吃。我们走吗?」

「走,走。」

我开车跟随,四十分钟的路上停了两次。一次是我看到了一只停在路边电线上的灰脸鵟鹰——这两天在林子里转,总能听见灰脸鵟鹰的叫声,如今终于见到;另一次,是一对石蜜色的狍子在遍野青芜里觅食,四肢如瞿麦花梗般细长,见车,迟疑着奔逃,临入林前回首和我对视,两眼烁烁,温柔如晨雾中的一场梦。文哥的车一直往前,我停下来短暂观察,再加速赶上。

到了山脚,朝阳新鲜而甜美地照耀着一切。我把车停在路边,坐上文哥的皮卡——他说,我租的那辆前驱车,走不了接下来的路。

最初的几百米有水泥铺装,通向一幢小房子,据说是为管理附近鱼儿泉村的水源而建,铁门锈蚀,像是久缺打理。他向我炫耀着和村干部的关系,得意地笑:「连这房子都给我了」,顿了顿又改口,「反正钥匙在我这。」

他想在这附近弄个鸟塘,引人来拍照。我问这里有什么鸟?他摆手含糊,仿佛那并不重要。

水泥尽头是粗石子的山路,颠簸得厉害。文哥开着窗,单手用力操着方向盘,小臂上的肌肉隆起,另一只手夹着点燃的烟卷,不时凑到嘴边,烟灰被风卷进车里。他抱怨这样的路费车、费胎、费油。我攥着粘糊糊的门把手,把窗户开到最大,吹着微湿的山风,默默听他说着。

40 分钟的石子路后,靠山体一侧出现一条泥路,文哥甩掉烟头,双手握住方向盘,转了进去。淤泥黝黑稀软,车像是在半流质中扭动摆尾,能明显感觉到在左右方向上的位移。进去十几米,然后,车不动了。

我转头看文哥。他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推动变速杆,踩油门,再推,再踩。

他伸头出去,向下观察轮胎:

「哎我操,怎么变不了四驱了?」

我们下车查看,皮卡的后轮深深陷入自己掘出的沟中。他又上车,反复猛推变速杆,尝试切入四驱档,用两驱模式倒车,或者往胎下塞树枝和石块,但车依然在原地,后轮转得冒出青烟,前轮始终不动。

这是我没预想到的情况。怎么办?

文哥宽言道,不要紧,这里也能看。他领着我,沿着杉树林立的陡坡,开始徒步向上。林下没有路,不时需要跨过或者屈身钻过倒木,遍布落叶枯枝,一步一滑。我抱着希望跟在他后面,到了山脊,气息急促,汗出如浆,看手表,十分钟里海拔升高了 200 米。

文哥点燃一根烟,遥指约莫三公里外,隔着两道山梁,若隐若现的一面土黄色的裸露崖壁,笃定地说:

就是那里,那里有豹子。

✻✻✻

我努力平顺呼吸,然后举起望远镜。

这么远,又隔着几重谷间的晨雾,连崖壁都只能勉强辨认,遑论豹子。昨日傍晚,是文哥说能在三四百米距离观察,我才动心。他强调,他只是送我到那个地方,不保证成功,但无论看到与否都是三百块。

与鸟兽的相遇,没有一定的事情,我懂。写出《雪豹》(The Snow Leopard)的彼得·麦瑟森(Peter Matthiessen)经历漫长旅途,最终也没有亲眼目睹雪豹的身影——他的感受是,缺席本身就是启示,是荒野不可掌控性的象征。

可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同。

我说,这也太远了,和说好的不同,提出再想办法靠近。回到陷车点,文哥又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无济于事。

我毫无经验,完全帮不上忙,而且难得出门,时间宝贵,开始在附近观鸟。七点半左右,森林里奇异地遍响起昆虫振翅的嗡鸣,但却哪里都找不到虫影。我漫无目的地在坡间散步,不时绕回去查看,希望文哥已经解决了问题。

我看到了锈胸蓝姬鹟、大斑啄木鸟、橙翅噪鹛和欧亚旋木雀,还有站在杉枝间的白腹短翅鸲——听到它容易,但要清楚欣赏就难得多。然而这些都不是我的目标种,且此处是我自己也能来的。先前那种石头路,这几天我不知开了多少。

我又回到陷车地,见他立在道旁颓然抽烟,似乎已经放弃。我走过去,问他怎么办。他说,只能叫拖车来了。

那豹子呢?

他苦笑着摇摇头。

我希望今天能拖车下山,把车修好,明早再来。但文哥说,这么远的路,汽油钱就要多少了。这事就这样了。

确认看豹无望之后,我提出退款一部分。文哥脸色铁青,说,又不是他故意不去,而且反复提到一句话:

「没想到你这么没人性。」

我感到困惑和一点惊奇,后来才恍然,他想怪我的是——我那么惨了,你还好意思要钱。

而且他说,是你要来,才会出陷车这件事,「一切都有因果,懂吗。」

我深吸一口气:这怪到我头上?告诉我有豹子的是你,做出「车子没问题」和「这种路能开」的判断的是你,开车陷车的是你,维护车子的是你,收我钱的也是你。

他说,「钱?我还要叫拖车来,还要修车,这些都不用你掏。」

我说,这是理所当然,怎么像我占了便宜似的。

我说,比如你搞客运,中途车子抛锚,那么你应该要么给乘客退款,要么另想办法把乘客送到目的地,对吗?我说,乘客本来就不用负责修车,对吗?

文哥愣了一秒,嘴角下撇,回了一句:

「但我不是客车。」

他依然一直在强调,他要承受许多损失,我眼见如此,应该就此打住,不该再让他雪上加霜,否则便是没人性,不善良。

我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忽然想到,文哥有两个手机,对应两个微信账号,头像都是图片加文字。一个是「奋斗!事虽难,做则成,路虽远,行则至」,另一个是「学会做人,懂得感恩,抱怨没有用,一切靠自己」。

陷车点没有手机信号。我们徒步下山,一个多小时的过程中,两人都负气沉默,面沉似水。到了山脚的小房子附近,他爬到一块大石头上,盘腿坐下,用勉强可懂的方言打电话,召唤一辆「蹦蹦车」。

路边没有像样的树,荫蔽极少。晨雾早已消散,我和他都选择在艳阳里硬晒着,像是在比谁更强悍耐苦。我又开始观鸟。一只牛头伯劳站在树尖,不时飞起落下。不知为何,每回和文哥一起等着什么,总有牛头伯劳出现,昨天也是。

临近中午,车到了,是一辆三轮柴油拖拉机。我们坐进车斗里,正好是排气管的下风口,浓烈的尾气熏得我直犯恶心。

「蹦蹦车」丝毫无愧于它的名号。驶在上山的石头路上,它剧烈左右摇晃,如同十级台风里的舢舨。车斗显然刚装过水泥,脏得不可思议,可我也只好用背抵靠车斗,双脚蹬住另一边,手指如攀岩般用力抠住斗沿,如此才能稳住身体。

拖拉机驾驶员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无甚表情,肩膀随着拖拉机摆动。一只紫闪蛱蝶(Apatura iris)飞来,不停落于他大腿,挥之不去,像是被那纤维里埋藏的体液味道深深吸引。它双翅平放时仿佛一块亮蓝补丁,打在那条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裤子上。

文哥似乎对这种交通工具挺熟悉,比我自在许多。半路上,他忽然悠悠开口:要不,等下用这个送你去看豹子的地方好了。

或许是他看我狼狈,希望我主动开口放弃,又或许是他终于理解了方才的客车比喻。我满身灰土,腰背酸极,恨不得现在就跳下车去,但还是故作轻松道,好啊。

文哥不响了。

到了,文哥和拖拉机驾驶员开始忙活。我心情差极,独自走开。那条路十分泥泞,胎痕深及小腿肚,皮卡陷得很深。我眼见他俩一遍遍做着同样的努力,像在不停地求签,祈望总有一次会有好的结果。又是近两个小时后,他们满身泥点,终于成功了。但拖拉机掉头便噗噗地冒着黑烟离去。我故意问,不是要坐它去看么?文哥说,不去了。

回到山脚,时间已从下午开始向傍晚过渡。路上,他喋喋念叨拖车要钱,修车要钱,汽油涨价。我又困又乏,加上几乎一天没进食,心里有些后悔没有吃他给的那份早餐,疲饿不堪,终于完全失去耐心,冷冷地说,你不用再说了,这些都不关我事。我要求退 150,算是一人一半。

文哥不可置信般猛地转头瞪着我。「要是早知道你这个人没人性,我根本不会来!」 他勃然道,「要不要都退给你!」

我报以冷笑:好啊,你说的。等下记得转我。

文哥沉默,但能觉出驾驶动作里带着浓烈的愠意。

我看着窗外山林,叹道:这样吧,你看着办,你愿意退多少就多少,一块钱都行。反正钱你都收了,我也拿你没办法,又不可能为了这点事去报警。

这话本意是息事宁人,但不想「报警」这个词让他十分敏感。他怒形于色,手啪啪拍在方向盘上,说,好啊!好啊!谁怕谁?我们去派出所!你赶紧打 110!现在就报警!

我按耐住语调:你在激动什么?我说「又不可能去报警」。

文哥还是不停地尖嗓嚷嚷,报警,好,我们去,下山马上就去!让警察评评理!

我蹙额闭目,不想接话,脑海里浮现出海上黑尾鸥群抢食时大张声势的模样。

回到住处,脱了衣服,前襟后背全是汗碱。洗澡时热水浇在身上,才觉得累入筋骨。吃完晚饭,我多少平复些心绪,斜倚在床上看书。

手机震动,是文哥发来微信。他罗列了一串拖车修车的费用,最后一句:「成年人了,善良要有。」一副大人教小孩的姿态。

心里的火又一下子涌烧起来,我把手机重重地拍在被子上,躺下,用力盯着天花板,感觉到太阳穴附近的颞浅动脉在突突搏动。

大概又是失眠的一夜。

✻✻✻

沁源县在黄土高原上,隶属于长治市,在晋中太岳山腹地,东有太行如屏,西有吕梁为障。山脉常常同时是阻隔与引导,它们决定了风的走向、云的停留、雨水的分布,也决定了人的迁徙和传说。

这是我第一次来山西。行前,我习惯性地翻检资料,在光绪七年的《沁源县志》里看到一句话:

「三月清明节,拜扫坟墓,挂纸钱于冢上,不焚,禁火故也。前后禁火三日,禁甚严。俗传介之推焚身忌辰,不则有雹灾。」——人不纪念介之推,天便会降下冰雹,社会秩序与自然秩序形成了某种同构。

介之推,春秋晋国人。周惠王二十二年(公元前 655 年),晋国发生骊姬之乱,太子申生自尽,公子重耳出逃,介之推与狐偃、赵衰、魏犨等人相随。

流亡至卫国五鹿,重耳饥饿晕厥。介之推用自己腿上的肉为他煮汤,人称「割股奉君」。重耳醒来,知情而感泣。

十九年后,重耳回国继位,是为晋文公。其时介之推告病还家,晋文公论功行赏,独独忘了介之推。有人提出,晋文公惊觉,急遣人寻访。但介之推已携母隐入绵山。

《左传》记载了归隐之前,介之推对于宠臣们邀功请赏,贪天之功的批评,以及母亲探问他心思的对话。

介母问:「何不去讨赏呢?就算到死,能怨谁?」介之推答:「已责备他们的罪过还去效法,那我的罪过就更深重了!况且已口出怨言,就不该再受他的俸禄。」

介母又问:「也让他知道一下,如何?」介之推答:「言语,是身体的文饰。身体就要隐遁了,哪用得著文饰?文饰就是求显达了。」

最后介母说:「你真能这样?那我和你一起隐遁。」

晋文公听人说介之推是孝子,若放火烧山定会携母避险。于是大火从山脚漫起,三天三夜里,浓烟把绵山的天空染成灰黑。等火灭后,人们找到他们母子相拥,早成焦炭的遗骸。后来晋文公把绵山改称介山,「环绵上而封」作祭田,又下令禁火三日,吃冷食,这便是寒食节的由来。

清明本是农时节令。自隋唐后,寒食与清明渐合。寒食的禁火扫墓,延续为清明的踏青祭祖。这也解释了县志里的说法。

许多沁源人相信,介之推焚于此,葬于此,封于此。有说法认为,沁源县郭道镇绵上村就是当年之「绵上」。附近伏贵村有介之推墓,村西介神山上还有始建唐朝贞观年间的介神庙。

行走在沁源的山林,林带铺展如立体的海。节气刚过小暑,油松在坡脊上高举枝叶,碧针成束,风过涛响;辽东栎和鞑靼槭在山腰舒展,阔叶叠影,浓绿如波。靠近看,林间一片斑驳。山丹与糖芥、东陵绣球与瓣蕊唐松草、华北耧斗菜与藓生马先蒿、香青与漏芦,以及野罂粟和金莲花,蔓延构成橙、白、紫、粉、黄的点线面。

在这样的小路漫步,我总会想起两千年前那场烧尽一切生命的大火。介之推的故事被反复转述,其实掺杂着诸多演绎。例如,割股与寒食便不见于正史,但《史记》里明确写着,当晋文公忘了介之推时,有人编了歌谣,悬书宫门:

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

「一蛇独怨」,晋文公便知是谁,乃至作出夸张举动,可见此前似乎也并非有意怠慢。旁人的观察,其实和介之推的宣言有些微妙的错位。他是怀着如何的心情,背着母亲走进深山的?他们母子的家庭对话,又是如何流传出来的呢?

我觉得,这个故事真正的内核,是一种欲望与压抑的互转。

表面上看,我们通过压抑、放弃、规制来摆脱欲望,但实际上,「压抑」也可以导向一种成就,压抑了感官需求后,可能会收获新的愉悦。例如,苦行者能在生理痛苦中感受到精神的清净,「断舍离」之后,会在放弃中收获到自由。

所以,欲望并未被终结,而只被引向了新的对象:压抑本身、放弃本身和规制本身——对欲望的压抑,会引向对压抑的欲望。

介之推「不食其食」的背后,似乎存在一种对被认可的隐秘期待——我猜,这种期待越是高昂,他就越不得不保持「不被认可」的状态,哪怕是在熊熊烈焰面前。这成全了另一种节义和清高的传说。「不追名」让反而他的名声流传了两千年,甚至到了一个吊诡的极端,对一个归隐者的遗忘会直接招致天罚。

这里面最无辜的,大概是介之推的母亲,所以左丘明要特别花费笔墨,让她亲口同意甚至主动提出。这是历史叙述最冷酷的一笔:替牺牲者说出「自愿」。

那种互转,若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来看,弗洛伊德称之为欲望的回归;福柯说现代社会在规训中制造新的欲望;拉康则认为欲望总在缺失中转移。人无法摆脱欲望,只能在压抑与放弃之间,让欲望找到出口,把否定化为新的肯定。

而在这过程中,我们往往处于一种不自知的状态,就像你常常不知道,自己正在错误的路上行驶。

✻✻✻

第一次去芊林背时,我走错了路。

谁能料到,在山脚的岔道口,应该选择树枝上没有系着红绸带的那一条呢——一个多小时后,我在路的尽头无奈停车,看到了几只好奇的棕眉柳莺、黑头䴓和大山雀,以及某种食肉动物的粪便。

第二天,在另一条石子山路上小心挣扎了几十分钟,我才确定我到了该到的地方。途中,一条小溪横冲过路面,水势湍急,在石块间频繁且剧烈地改变流向,如同钢琴家在单手弹奏李斯特的曲目。

这是片几乎单一的华北落叶松林,是「好地方林场」的一部分——这名字很特别,但当地似乎没人好奇它的来历。我在地图上看到,附近还有「伤心圪梁」和「后悔沟」——在历史悠久的晋东南,似乎每个地名背后都有些故事。

因为是人工种植,所以这里林冠整齐,结构单调,林下少有幼苗,显示出这片森林演替更新的进程十分迟缓,甚至停滞。这里据说以呼啸不绝的山风而闻名,但此刻,所有树都静止得如同沉没水底的青铜雕塑。

我看到一些观光开发的痕迹,但似乎都被废弃了。这里没什么能吸引普通游客的精彩之处,大概很少有人会特意前来,尤其是在这样的雨雾天气里。

除非你知道,这里有祁连山蓝尾鸲(Tarsiger albocoeruleus)。

我随意地把车停在路中间。雨势转大。当地人说,现在本来该是梅雨结束,进入伏旱的时节,但不知怎么,这两天雨总是不停。雨滴的蒸发会冷却环境,同时往空气里补水,两者叠加,会让空气快速达到饱和湿度。而只要气温降到露点以下,水汽就会大量凝结,变成无所不在的雾。

上山路上一直都有雾。山顶海拔超过 2000 米,气温更低,愈加浓雾弥漫,能见度不足十米。往四周望去,视线都撞在一片乳白上。缺乏关于深度和比例的提示,进入了一个异质空间的感受格外强烈。

娜恩·谢泼德(Nan Shepherd)在《活山》(The Living Mountain)里是怎么说的?——「一座山自有其内里。」这句话引起了罗伯特·麦克法伦(Robert Mcfarlane)的注意,他认为对「山之内部」的痴迷,正是《活山》的魅力所在:我们惯于以山的外显形式来思考山:山峰、山脊、山坡。但是山不仅是庞大的物质存在,也包括其中茫茫然的各种空间。

雨丝织满视野,和雾一起,让空间变得实体化。在这样的情境里,是特别能感受到身处「山之内部」的。我们最仰赖的视觉被重重包裹,于是会觉得自己也处在某种幽闭的局限之中。我盯着车窗外,想象如凸透镜聚焦阳光般汇集视线,直到一个瞬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白色的液滴和透明的水线构成了一件无比宏大、连接万物的存在。每一缕雾气都与其他无数缕雾气相连,遮蔽、融化了山野间所有的轮廓。

这样的天气显然不适合观鸟。我叹口气,盼着雨过一会就会停,打开雾灯,冒雨下车确认它们亮起,然后钻进车里,拿出手机,复习关于祁连山蓝尾鸲的资料。

这是 2022 年才被描述的鸟类新物种。但早在 1937 年,德国鸟类学家威廉·迈泽(Wilhelm Meise)就在青海与甘肃之间的山地采得过标本。他将之描述为红胁蓝尾鸲的一个亚种。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鸟类学家查尔斯·沃里(Charles Vaurie)在审视标本后,认为差异不足以成立亚种,又把它并入了蓝眉林鸲。

中山大学的鸟友刘阳是祁连山蓝尾鸲的发表者之一。某个闷热的傍晚,我和刘阳打过一通长长的电话。我似乎能感觉到,他那头的空气里夹杂着暴雨将至的湿度——一场台风把他困在了广州。但一旦说起鸟,他的话就停不下来。我们谈到了 2008 年的那个夏天。

「是七月吧,我们去互助北山观鸟,看到了这个鸟。它跟红胁蓝尾鸲和蓝眉林鸲长得很像,但是红胁是在北方泰加林繁殖的鸟种呀,青海也不是蓝眉的分布区。当时就就觉得奇怪,拍了照片,录了些声音。后来把素材和珀尔交流,他说,他之前就发现了,这可能是新物种。它的叫声模式和红胁蓝尾鸲、蓝眉林鸲都不一样……」

蓝眉林鸲是另一种和红胁蓝尾鸲外表类似,被更早地独立出来的鸟。而刘阳口中的「珀尔」,是瑞典鸟类学家珀尔·阿尔斯特姆(Per Alström)。这个名字,中国鸟类学界毫不陌生——不仅是祁连山蓝尾鸲,在峨眉鹟莺和四川短翅蝗莺的物种发表上,阿尔斯特姆也做了不少工作。1992 年,在一次青海野外调查中,他遇到了这种奇怪的鸟,留意到了它独特的鸣唱。

而属于祁连山蓝尾鸲的真正突破,要等到十年后。2017 年,刘阳带队重返互助北山,采集到第一批 DNA 样本。六个标本或许不多,但来自它们的线粒体基因也足以在贝叶斯系统发育树里显现出,这种鸟与林鸲属其他成员,有着截然不同的遗传分化。

五年后,这份基于分子生物学的研究终于发表,这个群体被确认为独立物种,按照模式标本的采集地,被命名为「祁连山蓝尾鸲」。

要理解它的独特,必须把视线放到更宏阔的地理和时空背景中。祁连山脉横亘在青海东北部和甘肃北部之间。往南的横断山区,是蓝眉林鸲的繁殖地;往北,红胁蓝尾鸲在西伯利亚广袤无际的寒温带针叶林里抚育后代。

历史上,欧亚大陆北方的针叶林曾和喜马拉雅针叶林完整相连。但地形的剧烈变化,以及冰期与间冰期的交替,不断切割着原本连续的森林带。隔离的结果,便是新的血脉:90 万年前,祁连山蓝尾鸲与红胁蓝尾鸲、蓝眉林鸲走上了各自的演化道路。

虽然名为「祁连山」,但在华北的高海拔山野,它们也有着小块的繁殖区——我现在正身处其一。

雨刮器的石墨条摩擦着挡风玻璃,发出了轻微的干涩声响。不知不觉间,雨停了。我把手机丢到一边,关掉雨刮器,熄火,下车。

浓雾像浆液般缓缓流动。所有松枝上都裹着一层水,泛出罩过釉的质感。枝间一张蜘蛛网上挂满细小的凝露,如同一个被拍扁的十二面体。一只园蛛在中心,蜷着腿睡着了似的。

我沿着山路,继续向前走。所有方向的路都带着轻微向下的坡度。地面和空气都完全湿透。除了水滴在四处簌簌然落下,一切恬静。雾气在眼前自动散开,又在身后默默聚拢,莽莽山野只剩下眼前和身后的一小段石子路。我想到吉姆·贾木许(Jim Jarmusch)的电影《帕特森》(Paterson)里的一首诗,但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标题。

或许因为早起,眼睛有些酸胀。我甚至想闭目盲行,反正除了防止我跌落山崖之外,这对器官起不到什么作用。虽然时间只是上午,但我已经有些一日将尽的倦怠。

直到我听到了森林的轮唱。

✻✻✻

轮唱是一种合唱形式,多个声部演唱完全相同的旋律,只是起始的时间点不同。我最近听得最多的轮唱,是一首古老的英文儿歌,《划呀划,划小船》(Row, Row, Row Your Boat)。这首歌的起源可追溯至 19 世纪中叶。而不知为什么,听着它,我的孩子特别容易沉入梦乡。它的歌词天真而带点伤感:

Row, row, row your boat, (划呀划,划小船)
Gently down the stream. (随波轻漾碧流边)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merrily,(甘美乐意笑眉弯)
Life is but a dream. (人生不过梦一帘)

它的轮唱规则也不复杂。在第一声部唱完第一句时,第二声部就紧接着开始唱第一句。第一声部唱完第二句时,第三声部开始唱第一句,以此类推。

虽然我的乐理知识比领角鸮的日间视力还要匮乏,但也能发现,这首歌之所以能这样唱,因为它的旋律音符主要来自 C 大调自然音阶,而且当不同声部错开演唱时,任意两个声部的组合往往符合三度、五度音程之类的基本和声规则,因此听起来和谐统一。

浓雾间,一串清晰的鸟鸣,从前方传来——「叽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停顿数秒,然后重复。第一声最高,后面每一声都比前一声低些,音色甜润而稍带毛糙,构成一组细密的琶音,就像一滴露水颤抖着,顺着一束松针里的每一根逐级滚落。

紧接着第一声「叽」,我身后的松林高处,也传来了「叽啾啾啾啾啾啾啾啾」。然后是左边,右边,还是右边的远处,再是前方更远处……鸣声错落着同时响起,像是紧踩着前人的脚印舞蹈。我一时无法数清有几只这样的鸟在鸣叫。在雾海之间,它们像是疏离地各自成为一座小岛,但却以声波如同航线般彼此连接。

每次观鸟旅行,我都会针对目标鸟种做预习,当然也包括熟悉叫声。我知道,这是祁连山蓝尾鸲的歌。

我站定,仔细分辨,确定了一只离我最近的,然后离开山路,走进了松林。

脚底从沙石换成了厚软的落叶层,头顶骤然暗下来。但幽黑的林底,遍地铺着一种奇异的蓬勃荧光。是水金凤,在离地一尺的高度,用叶子轻盈地架起了抹茶色的舞台灯。它们的叶表皮结构能够反射光线,让哪怕一点点阳光也能发挥最大的亮度。这些绿莹莹的叶片触之娇嫩得如同孩子的脸颊,上面还点缀着细腻的水珠。我不忍心踩踏上去,踮起脚尖,寻找着它们之间的落足点,小心地循声前进。

抬头,松枝错落满天,如同发晶里横斜密匝的墨绿纤维。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硬把视线从两根枝桠间挤过去,终于找到了那只轮唱中的雄性祁连山蓝尾鸲。它和常见的红胁蓝尾鸲实在太像了,羽色让人想到《少年维特之烦恼》里主角蓝外套加黄背心的搭配,钴蓝从头背翅覆盖到尾羽,惟两胁处一道暖暖的橘黄。

刚刚阅读过资料,我记得它的白色眉纹较短,但这也不是十分可靠的特征。唯一能确定地辨认祁连山蓝尾鸲的,只有鸣叫。这让研究它们的越冬习性变得十分困难——因为只有在春夏繁殖季,它们才会大展歌喉。我们现在都不确定,这种鸟究竟在哪里度过漫漫长冬。

我站在水金凤之间,静静注视高处的它。松枝在浓雾里微微晃动,像无数只伸向我的手,把鸟推得更远。只有一个刁钻的角度能看清它,仰视它的腹部,以及发声时微微鼓起的胸羽。它半唱半和的歌声里有种无忧无虑的率真。像是宣告了某种禁令的结束,在祁连山蓝尾鸲开始鸣叫后,其他鸟也逐渐加入。我听到淡眉柳莺如炸弹飞坠般的降调,鹪鹩的即兴饶舌,还有锈胸蓝姬鹟充满装饰音的热情啼啭——和它们相比,北短翅蝗莺的声音单调机械得如同齿轮打滑,简直不像是鸟叫。而褐头鸫最是敏感多疑,它们似乎每唱一句就换个地方,以防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一阵微风经过,嫩绿的荧光和乳白的雾气轻轻流转,拂下松针末梢上的无数水珠,又是一场绿与白之间的微型阵雨。我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任由它落在身上。逆光看去,松枝是暗色的,其上停息的鲜活羽毛肉身比一枚松塔更玲珑,字面意义上就是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的那个著名意象:潮湿黝黑树干上的花瓣。

我忽然想起了刚才躲起来的那首诗——是罗恩·帕吉特(Ron Padgett)为贾木许的电影特别创作的七首作品之一,《奔跑》(The Run):

我穿过
亿万分子
它们侧身让路

而在两侧
又有亿万分子
停留不动。

雨刮器
开始吱吱作响。
雨停了。
我也停下。

街角处
一个穿黄色雨衣的男孩
正握着母亲的手。

我很喜欢《帕特森》那部电影。它平淡地描述了一位喜欢写诗的公交司机「帕特森」在新泽西州帕特森市的一周生活。《纽约客》的撰稿人理查德·布罗迪(Richard Brody)评价,这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被迫从事一份无法发挥心智的工作,但从没有公开表达沮丧,没有违背道德规范,也没有抵制传统习俗。布罗迪说:

他崇高而圣洁的耐心,体现了影片对艺术的温和愿景:艺术是谦逊之人无害的纯真实践,一种世俗的修行,带着一丝虔诚正直的气息。

或许观鸟也是如此。而且和我偏爱只身观鸟一样,帕特森在工作中长时间保持沉默,有着孤独求索的明显意味。我找到了这首诗的朗诵录音,反复听着,继续在森林里漫步。小雨又开始下,这首诗也一个词、一个词地落在我脚边,渐渐打湿了裤腿和鞋面。

一阵引擎的低沉轰鸣传来。透过重重树干,能看到一辆白色的东风皮卡摇晃着驶过,被我的车拦住去路,开始像一只被捉住的蝉那样长时间地鸣笛。我连忙走回山路,掌中还托着几粒刚摘的东方草莓鲜红的果实——软软的,不甜,但香气浓郁。

车里下来一个中年男人,短发,个子不高,面皮黄白,倒三角眼接着很深的法令纹,鬓角星星,穿着化纤面料的短袖衬衫,衬衫下摆塞进裤腰,裤腿塞进及膝的黑色胶鞋里。他打量着我胸前的望远镜。而我的视线则越过他,看到车里还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和一个精壮的老人。

这是我和文哥的第一次见面。后来他告诉我,他们那时候正要去寻找豹子。孩子是文哥放暑假的儿子,而那老人是个老猎户,他知道豹子的所在。

知道我来观鸟后,文哥显得很热情,让我加他微信,还告诉我,如果我想看褐马鸡,他可以帮忙。

✻✻✻

来沁源的观鸟人里,有谁会不想看褐马鸡(Crossoptilon mantchuricum)?

很幸运,前一日我已经遇过一次。那时天色将晚,我正开着车,两只棕色的大鸟匆匆穿路而过,瞬间消失于茂密植被。就算只是一眼,我也能感受到它们的雄健丰满,也足以印证曹植在《鹖赋》中「美遐圻之伟鸟,生太行之岩阻」的赞誉——「鹖」,便是褐马鸡的古称。

山区的道路,常常会成为人的目光与野生动物交汇的狭窄舞台。开车进山后,只要车流量不大,我会关掉听了一路的音乐或播客,降低速度,打开车窗,欢迎荒野的气息涌入,耳朵捕捉鸟鸣,眼睛探寻林缘的动静。

然而,山路也会成为许多生灵殒命的终点。这次在沁源,我借宿在圣寿寺隔壁的灵山书院。圣寿寺藏在灵空山腹地,相传黄巢之乱后,唐懿宗第四子李侃曾在此避难为僧。可就算绵延千年的香火,也并未带来多少庇佑,每天开车进出,我都不断见到被路杀(road kill)的扁薄如纸的尸身——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曾把山间住宅比做「污点、皮疹、粉刺和脓疱」,而川流不息的汽车就是「活跃的虱子」——她大概不知道,这虱子不吸血,但夺命。

那天中午,看完祁连山蓝尾鸲,从芊林背回圣寿寺,我看到路上有一条蜿蜒的血迹。

柏油被先前的雨水浸润得深黑,血迹在其上并不明显。若非我刻意观察路面,定然会与之错过。血迹从路中间延伸到旁边的草丛里。驶过一瞬,我的余光看到那里面似乎有个什么。我把车在路边停妥,徒步往回,找到了那还十分新鲜的血迹。顺着它寻找,我便看到了血的主人。

是一条黑眉锦蛇(Elaphe taeniurus)。

它大约一米长的身体横陈着,眼后是标志性的黑纹,橄榄绿的躯干上分布着漂亮的深暗纹路。然而,它身体的后半段已被轧得血肉淋漓,腹腔爆裂,内脏被挤出压烂,破碎的脊椎和肋骨翻在外面,粉红肠管长长地拖在身后,沾满泥土与草屑。大概在被轧中后,它仍凭借上半身的力量,从路中央把自己拖到草丛边缘,努力离开这条危险的道路。

面对路杀,最基本的原则,是要把尸体移远,以免招致其他动物前来觅食,又遭遇车辆,产生更多伤亡。我捡起一根树枝,准备把蛇挑下坡,却忽然发现,它还活着。

我又用树枝轻轻碰了碰它。它竟努力地回头,微微张着嘴,像默然悲号着,看向我的方向。它分叉的舌头已经无法再灵活地伸缩,如同一滴烛泪,垂出口腔。

那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呢?蛇没有可动的眼睑,说它有眼神,大概是我一厢情愿的投射,但在那个瞬间,我真实地感受到了它的痛苦。那不是简单的应激反应,而是一种深切的无助与煎熬,顺着湿润的空气漫过来,攫住了我的心脏。

蛇是变温动物,新陈代谢远慢于哺乳动物,神经系统对缺氧的耐受度也更强。它受了如此重伤,注定无法存活,但哪怕是被砍头,蛇的神经细胞中仍会残留着剩余电位,反射弧还能工作一段时间,还会有瞳孔反应,甚至能咬合和吐信。

所以,即使身体被毁坏至此,生命只剩下极短的一段,但在这几分钟里,它所承受的痛觉、惊惧、绝望,或某种我们尚无法理解的讯号,也许都仍在它的意识中流动。我此刻面对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条正在缓缓坠入消逝,并在坠落途中仍保持知觉的生命。

我走到路另一侧的坡底,抓起一块拳头大的石灰岩。石面冰凉,边缘还残留着棱角。我轻轻把黑眉锦蛇挑回柏油路边。它青白的肚腹朝天,扭动,又僵住,像是想翻转身子,却在一半时耗尽了所有气力。

我想到了「一蛇独怨」和介子推。就像欲望的反面不是克制,「痛苦」的反面也不是快乐,而是不再承受——英文 suffer 的词根是拉丁文 ferre,也就是「承受」——这是我可以帮的一个忙。

杀戮是我唯一能为它做的事,是对一条生命最后的同情和尊重。

我单膝点地,右手举起石块,抡臂砸下。

一下——第二下——第三下——

闷响在山路上钝钝散开。我能感觉到岩石锤中蛇头,然后和坚实的路面相撞。它的头骨、大脑、眼睛,鳞片、那美丽的眉纹,以及其他所有,都在暴力之下一并化作一团红褐黑黄的糊状物。血腥味弥漫。石灰岩触手尖利,冲击力回弹,也让掌心通电般发麻。

好了好了。没有了,解脱了,结束了。可以不用再挣扎了,终于不用再受苦了。平静吧,遗忘吧,腐烂吧。就让你走上回路,身体再依偎向这片山野,变成你曾经攀踞的树枝,变成你泅渡过的溪水,或者变成你吞下的一只石龙子的鳞爪,终不见处所。

最后一刻,我本能地愧疚,想避开它的视线,但又觉得不得不看着那对黑水晶。直面生命的从有到无,是刽子手的分内之事,是行刑者的义务。

我咬着嘴唇,站起身,眼眶沉沉的,鼻尖微微发酸,发现指背和手腕上还沾了些溅出的血。

我扔掉石块,把瘫软蛇尸挑入草丛。草丛一颤,沉默而迅速地接收了它,许多水滴从叶尖扑簌滑落。柏油上血迹还历历存在,但无人知晓,这片林莽里,今天我杀了一条蛇。

我想起,我读到过,灵空山的石灰岩形成于四五亿年前的寒武纪。当时这里是华北古陆边缘的浅海盆地,大量海洋生物遗体与碳酸盐沉积物逐渐堆积,压实胶结,形成了现在的岩层基底。所以,构成这片庞然山脉的原料,其实是恒河沙数的茫茫生命。

阴霾密布的天像一片浸透脏污的雪地。四周有一种来自山林本身的肃穆冷意。我窅然难言,心绪纷乱。我似乎做了一件对的事。但是,一个人真的可以坦然自赋掌控生死的权力,还又把它解释成怜悯吗?脑中浮起刘克襄的诗句:

凝视着灰濛濛的远方,
感知死亡自周遭蔓延而上。

坐回车里,我用纸巾擦去手上的血,试图让自己从刚才的场景里抽离。我听到有云南柳莺在小声鸣唱,忽然再次想起褐马鸡。谁知道下次来,会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既然难得来了,不如仔细看看这个沁源的标志性鸟种。

于是我联系了文哥。

文哥说,好办,不过要收费的,60 块一个人。你几个人?

「就我一个。」

「一个也行,我发定位给你,四点见。」

✻✻✻

午后又是零星几场雨,不过三点之后便云散天青。傍晚,我抵达了那户农家。把车停在路边后,我打电话给文哥。他从屋里出来,上我的车,引我驶向不远处的一个岔口。

我们下车,沿着他熟悉的路径,走进一片坡度和缓、泛着湿气的混交桦林。无数高瘦的白桦上满是墨色斑纹,如同缺撇少捺的先秦竹简,每一道都用竖排记下山野的历史事件:某夜狂风暴起,某日一条黑眉锦蛇横死,某年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红桦的树干上,半剥半离的树皮如同赤金金箔,闪着无与伦比的光泽。一道道阳光淡淡地铺在林间。抬头看,天色尚明,树梢的每片新叶都被如洗的蓝天映成嫩绿的玻璃。

我忍不住驻足欣赏,想到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描写悉达多(Siddhartha)觉醒后感知到的世界:

如若人能毫无希求,质朴而天真无邪地看待世界,世界何其隽美!月亮和星辰美,小溪与河岸美,森林、岩石、山羊和金龟子,花朵和蝴蝶都很美。当人单纯、觉醒,不疑专注地穿行于人间,世界何其隽美又妩媚!别样的烈日在头顶燃烧,浓荫下别样凉爽宜人。小溪和雨水,南瓜和香蕉别样甘甜味美。白日很短,黑夜很短,时辰飞逝如海面之帆。

文哥在远处催促。等我走近,他问,怎么啦?我赞叹,好漂亮的林子。但文哥的心思一直在生意上。他问了好几次,要不要从灵山书院换到他的民宿去住,可以给优惠。我起初不置可否,最后明确拒绝了。他有些失望,但很快又乐呵起来,走到了一处山脊,变魔术般,从不知何处拿出一袋玉米渣。

眼前是我见过多次的场景。几段倒木,上头挖了槽,文哥在里面倒上玉米渣——这样,如果平着架设镜头,就不会把玉米渣也拍进去,露出诱拍的马脚。文哥看表说,四点半,褐马鸡该上班了。

守候了十几分钟,文哥让我等着,他去叫褐马鸡,然后就往坡下走去。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盯着一只凝立树顶的牛头伯劳出神,耳听文哥在漫山遍野地喊「啰啰啰~啰啰啰~」,仿佛在召唤家禽前来就食。

忽然,如同从绿叶之间泻出一股水流,五只褐马鸡的幼鸟急不可耐地现身,跳上倒木,挤作一团啄食玉米。它们通体还是土壤的颜色,但稍微上翘的耳羽已经可以看到马鸡属的特征——从喙基开始延伸出一对发达的羽簇向后突出,像是连鬓胡加冲天辫的搭配。

而和英文名 Eared Pheasant(有耳朵的雉鸡)不同,马鸡属(Crossoptilon)的学名源于希腊语 κροσσοι(krossoi)和πτιλον(ptilon),分别意为流苏和羽毛,指的是成年马鸡披散下垂的华丽尾羽。而褐马鸡尾羽制成的鹖冠,从汉代到清末,一直是武士的装饰,是勇猛精进的象征。

深远的山谷间吹来一阵风。幼鸟们抬头张望,其中几只试着抬起脖颈,重心略微摇晃。我注意到它们身上有一种微妙的不均衡——那种缺乏经验却孕育着力量的姿态。风吹动它们身上的绒羽,细小的羽片向同一方向轻轻弯折,像草坡上正在生长的一片新草。

我正在给文哥发微信,他忽然从我身后出现,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我这手功夫还可以吧?」

咯咯声从另一侧的灌丛传来,我抬头,看见两只成年褐马鸡正从阴影中出现。它们不像幼鸟那样带着圆润的稚态,而是以某种锋利的方式切入视野——深褐色的身体从草间拔起,胸前的黑羽在光下折出烧灼金属的质感,那张带着鲜红肉垂的脸显得尤其醒目。

幼鸟们陆续从倒木上跳下,在成鸟附近聚集。成鸟稍稍侧头看着我们,仿佛是警戒也是确认,随后迈动步子,也跳上了倒木。

我心跳加速。为了避免惊吓到它们和能更长时间地观察,我缓缓蹲下。但文哥说,没事儿,你靠近点。

我保持蹲姿,向前迈了一小步。

出乎意料地,文哥直接走了过去。更令人没想到的是,那些褐马鸡也没有逃避,还是兀自啄食。

文哥脸上都是笑容。「这些也跟我养的鸡差不多啦!我都喂好几年了,早就喂熟了。到冬天下雪饿急了,它们还能从我手上吃东西。」

「Come on,baby!」文哥一边说起了英文,一边伸手去逗弄,褐马鸡只是往后缩了几厘米。「你要是早几个月来,还能看公鸡开屏,那家伙整得,跟孔雀似的,拍照片特别好。」

我苦笑。

这如同动物表演般的方式,不是我期待中与褐马鸡的相遇。我能感到文哥的得意,但文哥也许无法体会我的怅然。他见我有些失望,似乎不解,然后又问,除了鸟,你看不看别的?

还有什么别的?

豹子,想不想看?

✻✻✻

大多数时候,文哥都很健谈。除了反复试图说服我换住他家的民宿,他还谈到许多。例如,他早年在浙江宁波打过工,以及他还有个女儿,今年刚去云南读了大学。我通过鸣叫确认鸟种的能力,也让他觉得惊奇,一路都不停发问。我还试着把话题转到育儿经,但他所知和兴趣都不多。

有了孩子之后,我总爱跟人聊这个。虽然在人类的时间线上,这件事已经重复了百亿次,是一种古老、普通而持续的实践。可当这件事落到某一个人身上,孩子的呼吸贴近胸口的那一瞬,总让人意识到,即便经历了百亿次,这仍旧是第一次。

文哥更喜欢谈「接地气」的。往回走时,我注意到他手里多了一个满满的塑料袋。他开心地打开让我看,是一袋黑木耳。

「刚才帮你叫褐马鸡的时候顺手摘的!好东西,野生桦木木耳,有人来收的,干货要 200 块一斤呢!」

「真是啥都没耽误。」

「靠山吃山么。」

「你在这里弄褐马鸡赚钱,别人怎么说?」

「没意见!这是公家的林子,又不是他们的。」

然而旁人却有不同的看法。那天吃完午餐,我在灵山书院和当地人聊天——相处一两日后,我才适应了他们浓重的晋地口音。我说起上午在芊林背碰到文哥。他们摇头:这人不好,是个奸商。

我问怎么回事。他们说,他收钱带游客看褐马鸡。那褐马鸡山里多得很呀,是野的东西,又不是他的,他凭啥收钱!

我宽了宽心。在别处也听过类似的话。在一个相对固化的群体里,对于心思活络者,尤其是对方还挣着钱了,总有着格外的排斥。而我对于这样的人,却没什么恶感。

他们认真地叮嘱我:可不敢给他钱啊!

那晚,躺在床上,我想,如果跟他们说,今天被文哥收了三百块去看豹子,而且到中途就折返了,他们会作何感想?

夜鹭又在叫。我想到另一件事。文哥带着夸耀的口吻跟我说过,如果住到他那里,可以去看他养的一只鹰。

也好像是个啥隼吧,文哥又改口。

我知道有位鸟友,在我之前一周来沁源,就是住在文哥那里,于是跟他打听。他发来一张照片,是只囚在窄小铁笼里的雌性红隼,姿态局促。

我翻身而起,坐在床上,给文哥发了长长一段微信,说钱的事不提也罢,但所有猛禽都属于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你必须把那只鸟放了,否则……

我迟疑了一秒,但还是打下了这些字:

否则我真的会报警。

第二天,文哥回了一段话:「我告诉你,我这也是沁源的一个爱鸟救助点。放心好了」。

我不放心。我不相信。他连鹰和隼都辨不清。我给了他一个时限,要求他放生时拍视频作为证据。

回到家后,又过了两日,我追问,放生了吗?文哥没回。

我自觉愚騃,深吸一口气,加上区号,拨通了长治的市长热线,以及 110。为了知道文哥民宿的确切地址,我还问了一个当地人。他得知原委后很热心地帮忙,甚至给了我当地分管林业的公安局副局长的个人电话,「肯定能举报他」。我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打。

一个多月后,手机震动,区号显示是山西长治。我接起来,是长治市 12345 回访电话。

我按下免提,开了录音:

「这边咱们将您的问题反馈到沁源县之后,收到沁源县核实的具体情况是,您反映的情况是属实的。这个 ☐☐☐☐ 的民宿店主 ☐☐ 收养着一只红隼。经调查,这只红隼是灵空山镇的护林员 ☐☐☐,在巡护时,2025 年 6 月 29 号,在第一川村公路边发现了一只脚和翅膀受伤的红隼,然后遂将这只红隼交给了 ☐☐ 进行饲养救治。2025 年 7 月 13 号上午,咱们县林草局会同山西省森林公安太岳山分局北山派出所,对这只红隼的喂养情况进行了调查。鉴于该红隼在 ☐☐ 的饲养下已基本恢复,体能状况良好,对护林员 ☐☐☐ 和 ☐☐ 私自救助的行为同时进行了批评教育。目前已将这只红隼转交给县林草局的野生动物救助点,做进一步的救治观察。待确认具备放生条件后,会选择合适的区域进行放归。这边是咱们收到沁源县的具体答复意见,先生。」

电话那头问:这样的处理,您满意吗?

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那边又问,语气礼貌而急切,她大概还有不少这样的电话要打,而这是最后一步流程:先生?请问您满意吗?

我叹气说,满意。

好的,那祝您生活愉快。再见。嘟、嘟、嘟、嘟……

这是我预期的结果。在报警前,我查到两则今年春天的报道,《山西联合行动重拳打击野生动植物违法犯罪》和《山西省第十二届「世界野生动植物日」宣传活动在长治市沁源县成功举办》,山西省林业和草原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岳奎庆出席。所以,对于我那样的举报,当地部门不可能不重视。

而且,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在我报警的第二天,公安就出动了。这或许在那山里算是个不小的新闻,当地人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

然后是文哥发来:林业来人了,鸟带走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最后一句对话。

接着,他给我发来一个 100 块钱的微信红包。

我写了长长一段,按下发送,却跳出来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文哥删除了我的微信。

我盯着屏幕良久。

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里写过一句苏州俗语,叫作「乡下人打官司,城里人做坟」——「乡下人打官司,必定要到城里来,请教于城里人,这时要吃城里人的亏了。反之,城里人做坟,必定到乡下去,仰仗于乡下人,可是也要吃乡下人的亏。」

但这种二元对立,用来解释文哥,显然过于简单。

从他的视角来看,他算是倒了大霉。陷车、花钱、没收、退款,大概还被训了几句,丢了面子,成了笑话。在他眼中,我恐怕是一个莫名其妙、脾气古怪的外来者。看了褐马鸡,还怪他诱拍,再是跟他讨价还价豹的事,最后竟然真的报警,把他好不容易「养」的那只红隼也折腾走了。

他也许真心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收留伤鸟,帮游客看到平时看不到的动物,顺便挣点钱,「靠山吃山」。至于法律条文、伦理原则、生态影响,他未必没有听说过,但很难说有多少时间和空间去细想。

这个可能是全村唯一懂几句英语的人,以他理解的处世智慧与我打交道。他有他身上的复杂性。他用他的办法,决绝地表达着他的愤懑。而我,白费金钱和体力,抛掷了几乎一整天的观鸟时间,最终成了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愿再见的人。

我希望给任何人,纵然是闹过不快的对象,留下这样的印象吗?

当然不。无论是对警察还是当地人,我都只字未提看豹子的事。文哥出于何种理由,要主动转我钱?我本想问他。我还想说,我觉得你人不坏。我知道你对动物也是有感情的,只是我俩喜欢的方式不一样。我甚至还想告诉他,山脚水源管理站那里,其实颇有些各种林鸟,搞不好真有做鸟塘的潜力。

但都已经没有机会了。

那么,我满意了吗?——就像买到一件商品或看完一场电影,点亮五星好评,或者往下扣一颗。制度提供了一个必须按下的按钮,而生活里根本不存在如此干净的结局。

✻✻✻

回家之后,这个问题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刻,再次渗透进我的脑海——为何,两个人都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与对方相处,似乎也没有什么根本矛盾,却会在最后闹得彼此讨厌。自哪段情节起,故事开始往变糟的方向发展了?

忍不住和 HCC 袒露了这个困扰。她说,可能还是同理心的问题。其实你们起初就无法理解对方。

「同理心」是我最近锻炼最多的能力,因为带孩子的缘故。

带孩子时,大脑里会同时运行着「自己」和「孩子」两个账户。或者换个说法,我需要登录进他的体内,以他的视角去分析和预判。

他有什么需求,他为何而哭。剩下的一点奶是真吃不下,还是换个尿布就行。打了一个大嗝,会不会马上要吐,要赶紧接住喷出的酸臭秽物。刚才表情用力,是不是大便了要洗屁股。他在用力砸着幼儿钢琴,尖声娇笑的同时,会不会下一秒就把琴弄翻,撞得额头青肿。他是不是想出去遛了,太阳是不是晒到他,蚊子有没有叮上他。他看到了什么,有没有闻到那树新开的橙花,是不是没听见黄眉柳莺过境高峰时不绝于耳的鸣叫?

我们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我的脑子里时常雾蒙蒙的,如同那日的芊林背山顶。因为我只有一半的脑力去成为自己,也只有一半能对付他的种种,做的事情时常挂一漏万,拆东墙补西墙,有时内存不足,靠肌肉记忆执行。

等他吃完晚饭洗好澡,睡着了,我才可以把全部的算力集中到「做自己」上来。那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我终于可以扫视书架上的标题,或看看有什么新剧上线,但是——折腾一天,我已然困倦。他可能会在凌晨嚎啕索乳,或者幽咽着要求抱起安抚。幸运的话,整夜安度,但第二天,他一定会比我早醒,用响亮的哭声告诉我,他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因此,我的一天也必须开始。

分饰两角当然令人疲惫,但也有意料之外的妙处——我在观鸟时,也变得更能够进入鸟。

在沁源的最后一天,我的最后一个目标,是绿背姬鹟(Ficedula elisae)。

这种鸟在东南亚越冬,仅在华北少数几片亚高山森林繁殖,而当地的放牧和砍柴正在压缩它们的栖息地。因此,2018 年,绿背姬鹟被列入《中国脊椎动物红色名录》,评估等级为「近危」。沁源是为数不多能够稳定观察到它们的地方之一。

然而,最后一个早晨,我睡过头了。

✻✻✻

大部分鸟类最活跃的时段,是日出之后的一两个小时。

南非鸟类学家简·弗格森(Jan Ferguson)研究过,鸟类夜栖时虽然静止,但基础代谢依然会消耗许多热量。在零度时,白眉织雀(Plocepasser mahali)为了维持体温,一晚燃烧掉的脂肪要占将近 20% 的体重。所以,太阳初升,鸟类就会彼此呼唤,饥肠辘辘,拼命进食,正是俗语所谓的「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在夏天,情况就没那么急迫。夏夜气温大多位于鸟类的热中性区(Thermoneutral Zone)——当环境温度处于这个区间内时,动物的代谢率最低且保持稳定,不需要主动产热或散热。对白眉织雀而言,每晚消耗的热量只有冬天的一半——而夏天的食物远比冬天要丰盛。早起吃上一会,便可以在安全又阴凉的树冠里躲起来了。

而对于观鸟人来说,这意味着,在夏天,一旦过了早上九点,能看到的鸟就会大大减少。

前晚的睡眠颠簸得如同山路上的拖拉机。早上六点,我按掉闹钟,想再眯五分钟,一睁眼,居然已是九点半。我心急火燎地洗漱收拾,但再怎么赶,到了蒲川发给我的、他几天前见过绿背姬鹟的地点时,也是临近中午。

日头当然已经高悬。一扫前两天的阴雨连绵,今天晴热得令人绝望。聒噪的蝉鸣和亮烈阳光取代雾气,填满了目力所及的一切空间。这是一片缓坡下的年轻次生林,路旁立着铁皮,写着「永久性生态公益林管护责任牌」。

在山野面前,人类许诺的「永久」或许有点幼稚。我在路上来回寻觅,惟见普通鵟绕着远处山尖盘旋。林下有翻动落叶的窸窣。是真正的「野生」褐马鸡?我抬起望远镜,看到一只在地上觅食的隐纹花松鼠(Tamiops swinhoei)。

它不时警惕地抬头张望,敏捷地跑远了。我想到古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诗艺》(Ars Poetica) 里,在探讨诗歌开篇应避免的误区时有个说法,「Parturient montes, nascetur ridiculus mus」,翻译过来就是「大山分娩,却生出一只可笑的小老鼠」。贺拉斯建议创作者切勿以过于宏大的方式开启史诗,以免后续内容形成虎头蛇尾的落差。

难道我的沁源观鸟,就要这样惨淡收场?

我额头鼻尖一层油汗,站在路边那一点点树荫里,看着林子发呆。

我还是不甘心。如果说带孩子让我学会登录进他的身体,那观鸟则让我试着融入一只又一只鸟。我在心里默念绿背姬鹟的形态特征,像在填写一个角色建档表:体长十厘米左右,背是柔和的橄榄绿,喉胸黄色,腹部泛白,喜欢在林内空隙的中下层枝头上伺机捕虫。

这些都是纸面知识。但如果此刻我是那只鸟呢?

我深呼吸,闭目,澄净心神,试着退出这具人体。

太阳太猛了,先得撤回阴影里。找一棵树,树冠不要太密,漏下来的几束光正好照在林缘的灌木层上。那里最好土壤湿润,空气带着一点腐叶味,有飞舞的蚊蚋,也方便我在枝间来回穿梭。人类的「道路」是一条又硬又烫的裂缝,我只要记住,不要飞得太低,不要飞到裂缝那边去就好。

我睁开眼,让视线长出羽毛,沿着山坡慢慢「飞」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路对面的一片小小的凹地——那里林子略略往里缩了一步,几株条茶槭的簇簇翅果泛出粉红,无数三裂的阔叶撑开一个阴凉宽敞的林下空间,落叶底大概还饱含着雨后的积水。排水沟边长着一丛茂盛的蕨类和几株伞形科植物,齐腰高,挡住部分来自路边的视线。风从坡上吹下,正好把林内的声气往这道小凹里送。

我离开路边,跨过排水沟,分开植物,走向那片凹地。

落叶层潮湿又松软,我踩断一根枯枝,发出轻微的咔嚓声。我想起琼·杨(Jon Young)的书《旅鸫知道什么》(What the Robin Knows)里教过的「狐步」(fox walk),于是把每一步都分解成两个动作——先以脚掌外侧落地,再顺势将脚掌从外侧向足弓方向滚动着地。前脚迈出时,重心要保持在后脚上。用前脚试探地面,确认是否有树枝或杂物,若察觉可能产生噪音,就另找落脚点。

在凹地边缘一棵辽东栎下,我靠树而立,树皮纹理贴在背上,隔着布料,传来安定的触感。这是那本书里的另一招——保持不动,让你造成的惊扰慢慢平复。

我站着,感觉鞋底正在生出根须。十分钟之后,是耳朵先听到了一点异样。

在蝉鸣嘈杂的白噪声后面,有几个纤细短促的单音节在跳动。这是许多姬鹟会发出的联络鸣叫。

我决定加入这最简单的轮唱,舌颚相扣,然后用极缓的力道向下弹动——像熟透的浆果终于掉落,带着一种受控的松弛。弹动瞬间,舌尖与上颚分离,气流顺着这道缝隙快速涌入口腔。

啧、啧、啧、啧、啧……它叫着,我也随着发声,拙劣模仿。声音越来越近。

一个盈盈一握的鸟影飞来,停在我头顶距地两三米的枝头,谨慎地略略侧身,看我。逆着光,它胸腹在叶隙间泛起带黄的明度。我缓缓举起望远镜。灰绿的头顶、两道翼斑、橄榄色的腰背,浅栗的尾羽,发达的羽须在喙上投下一道道细影。

一只绿背姬鹟,雌鸟,或者是羽饰延迟成熟(Delayed Plumage Maturation)的雄鸟——这一类雄鸟已经性成熟,但外观是雌鸟的模样。

谢谢你。

在看到它之前,我站在树下,心里生出一点奇怪的羞耻。

海因茨·科胡特(Heinz Kohut)认为,羞耻的本质,是自体(self)被放在了一个无法维持凝聚(cohension)、不被接纳的场域里。自体的失稳崩解,让人觉得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这些基本的问题受到了质疑。这也是为什么羞耻可以让人想消失、想撤退,甚至有蜷缩身体的强烈愿望。

传统精神分析认为,冲动(本我)、抑制与规范(超我)和协调者(自我)三者是人的精神核心。但科胡特的思想几乎重写了这个框架,指出人的痛苦不是来自隐藏的欲望,也不是来自罪疚和冲突,而是来源于无法保持作为一个完整自体的感觉。

科胡特说,自体需要外部环境来维持完整。当环境在你需要被确认、被肯定、被看到的时候无法回应你的期待,也就是所谓「镜映缺失」(mirroring failure)时,你会立刻感觉暴露得太多,显得可笑,好像突然失去了存在或者行为的正当性。于是自体凝聚失败,羞耻产生。

这只绿背姬鹟用它的现身,慷慨承认了我作为一只绿背姬鹟的资格,让我的羞耻感被一种柔软的感激盖了过去。

我看着它,默默向这片森林和这只鸟道谢。

感谢它们,让我可以有机会通过一个人所能动用的全部想象、知识和感官,在恰好的那几秒里,把自己短暂地送进一只小鸟体内。

✻✻✻

回家后,有一晚,我梦到了那处有黑眉锦蛇的弯道。梦里,我依稀目睹了海退与隆起,从寒武纪到现在的柏油铺上。介之推焚身的那场火,在这条时间线上不过一点微弱星芒。他的故事停止流传的那天,冰雹纷纷降下,如同退场的鼓点敲响在山野。

我知道,那条蛇会很快隐没在新芽里。红隼的编号会被登记进某个野生动物救助站的表格,和别的受伤鸟类排成一列。至于文哥,可能会向熟悉的村人重复讲述这桩倒霉事。他吃的亏会被不断放大,而我的脸孔会变得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没人性的城里人」的头衔,像是某个更漫长故事里的临时角色。我们谁也讲不完整这个故事,只能在属于自己那一小段里稍稍用力,把叙述往「对」的方向推一推,而对善良和公平的追求,常会不自觉地变成一种凌驾的姿态。

孩子将睡未睡的夜里,我有时会抱着他站在窗边,看小区楼下不甚明亮的树影,轻轻哼着《Row, Row, Row Your Boat》。在怀里的时候,我的孩子喜欢伸出他的幼嫩指头,拨弄我的眼皮和鼻孔,像是意图开启名为爸爸的电动玩具。我猜,他将来也会像我一样,在某个初到之地,遇见一群完全陌生的生命,追寻未能抵达的目标,然后经历彼此都预料不到的结局。

想到这点,我就不禁微笑。这是一个多么复杂、艰难而美丽的世界。能身处其中,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