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层巴士靠左驶上跨海大桥,经过接缝时,轮胎传来轻轻的震颤。斜阳西照,海面被风乱揉成粼粼碎金。光线泛动之上,水气与尘埃一同升起。
遥遥地,我望见海面蚝排上有人穿着明黄色的胶鞋走动,伸一根长柄入水,不知在搅弄着什么。近年广东省在深圳湾推行禁渔,不准一切捕捞和养殖,但香港的「后海湾」并不受此限制。所以,一旦海面上出现了连绵不断的蚝排,那便说明你已经跨过了粤港水域的分野——制度的边界,被以一种可视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车厢里一直有嗡嗡的对话流动。国庆假期,又逢中秋,想必各人各有期待。我靠在座位上,眯起眼睛,想着自己去香港的缘由。以往,或因公办事,或是为了看展览或电影,但是,这次的目标很特别。
这次,我希望在寒冬到来之前,收集到一块属于秋天的隐秘碎片。
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
✻✻✻
香港。
第一次留心这个地名,是在歌里。
香港,香港,你怎么那么香……
那时不知道艾敬,只觉得这句唱得逗趣。1997 年的三年级暑假,除了作业,老师还发了本小册子,叫《话说香港》,纸张粗糙,字迹发灰,末尾还讨嫌地附一套「香港知识竞赛」考题。但里面描述的香港种种,依然能轻易让一个小城少年感到新鲜和讶异:地铁、隧道、渡轮、海洋公园、摩天大楼,还有个「生猛」的词——「超级市场」。
那个夏天从一场仪式开始。6 月 30 日深夜,电视上直播着回归典礼,我在的绍兴和屏幕里的香港一样下着雨。屏幕前的我困倦无比,但却有着额外的一分期待——7 月中,我就独自坐飞机,去拜访了在深圳做生意的姨妈。黄田机场出口的接客人群里,姨妈打扮入时,挥着一束花,像在欢迎大明星。
送我出来的乘务员也笑了。我穿着「无人陪伴儿童」的红马甲,有些害羞,紧紧抓着口袋里的一个小铁罐,盖子上用剪刀戳了透气孔,里面是只喙基奶黄的小麻雀。
现在我知道如何更妥当地处理刚出巢的幼鸟,但当时我遇到这在地上扑腾的小家伙,便捡回了家,又执拗地带到了深圳。我已经想不起是怎么怀揣一只活鸟上的飞机。九十年代的世界,似乎总能容忍一些无法解释的奇事。
到姨妈家的第一要务,是喂小麻雀吃点米粒——我甚至在飞机上都偷偷这么做了,它就那样安静乖巧地蜷缩着。
但这次,盖子甫一打开,它便倏地飞腾而出,于我讶然的目光中,在客厅巡了一圈,轻而易举又顺理成章似地,穿过阳台上开着的窗,消失在小区树影间,仿佛它从来便明白该往哪里去,像是流亡者一路忍耐,好不容易到达终点,狂喜难耐,以至于无告而别。
那个暑假,我见识了无数新鲜事物:翡翠台、麦当劳、三文鱼、游艺厅、「叹世界」——姨妈说,是「享受世界」的意思,大概人太舒服的时候,就会发出一声叹息……深圳如此,那么香港呢?可惜我没法去香港,连中英街都不行。我能到达的离香港最近之处,只有罗湖口岸。
姨妈带我去了那里。那飞檐翘角的红瓦建筑对称而巨大,像一座虎着脸的城堡,令人生畏。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口岸」这个词:它是口,是岸,既是通道,也是门槛。而那白墙和半埋式的粉红圆柱,又让我想到热狗——另一样我在深圳的新体验。
人流如潮,从四面推涌过来。各种方言口音的对话和吆喝交织成一片沸腾声浪,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滚油里不断翻动的炸云吞。就在那喧闹中,一小群麻雀轻轻叫着,从我头上掠过。我目送它们敏捷地画着曲线的轨迹,飞向口岸大厦楼顶的「深圳」二字。
那只我带来的小麻雀,它会不会也飞到这里,飞到这城堡的后面?然后飞得更远、再远,越来越远?
后来,我在杂志上读到过艾敬第一次去香港的感受:
「香港比我想象的亮,非常刺眼的亮。他们的天太蓝色了,他们的地不是我们北方的柏油马路,他们那里都是水泥,特别反光。」
以及,
「一幢红砖茶色玻璃的高级公寓下面,走着一位贵妇,手里本着一条明显不属于亚热带生物的牧羊犬,厚厚的毛干净潇洒地垂着,在太阳底下泛着光。啊!这就是香港?!」
✻✻✻
「不必匆忙,不必火花四溅」,是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的名言——而中西区素来是这句话的彻底反面。皇后大道上,车与车之间保持着最小的间隙;上环旧街市的骑楼深处,粤语、潮汕话、客家话、普通话、英语、印地语和他加禄语在空气里交缠摩擦;半山扶梯旁,茶餐厅开开关关的玻璃门上,永远沾着鸳鸯奶茶蒸腾的热气与食客指尖的油痕。
然而,哪怕在这一带日日通勤的白领也未必知道,在这座城市最密不透风的心脏地带,就在高耸的中银大厦、汇丰银行香港总行和长江集团中心附近的香港公园里,有着另一种「香港」。
离晚饭还有些时候,我在酒店办完入住,踱出门散步,路过香港公园,拐了进去。
像被一层无形的布盖住,街声喧嚣退成了遥远涛声般的低语。顺着那标志性的鸣叫,我没怎么费力,便找到了一对小葵花凤头鹦鹉(Cacatua sulphurea)。它们通身白羽,双眼如墨,最引人注目的,是头顶那簇羽冠。一旦受到惊扰、好奇或是兴奋时,羽冠便会展开,十几根又鲜又柔的羽毛全部竖起,形成一个韭黄色的漂亮扇形。
我坐到被晒得发烫的长椅上,看它俩略显笨拙地在榕树上走动,挑掇刚刚成熟的榕果,又落到芒果树上——殖民时期驻港的印度士兵与社群,曾在军营与工作地点周边播下芒果。今日香港城中的芒果老树,多与这段历史有关——神旺气足地张望,用钩状黑喙的尖端理羽,不时振翅飞起,在树冠上方的空中,在无数玻璃幕墙之间,发出一串串粗粝响亮的呼啸。
它们身旁的枝上,还停着本地原生的黑领椋鸟和珠颈斑鸠,让这一幕多了点「华洋杂处」的味道——这些鹦鹉本属于更南方的世界,印尼的苏拉威西岛与爪哇岛。那里雨林与耕地交错,从海岸缓缓上升到丘陵山冈。长久以来,小葵花凤头鹦鹉在这些岛屿上结群生活,直到人类的目光把它们锁定。
占有欲和利润让它们成了货物。它们被成批地捉走,塞进铁笼,然后是船舱、市场,以及世界各地的客厅。一两个世纪的宠物贸易,让这种鸟从常见滑落到稀有,种群急剧萎缩,全球野外数量只有 2000 只左右,与大熊猫相仿。
或许因为外表符合人的审美,以及能够口出人言,鹦鹉作为动物伴侣的历史十分悠久——据说,公元前三世纪的古印度-波斯寓言集《五卷书》(Pañca-tantra)里便有一只家养的鹦鹉——这也让它们成了鸟类中生存最受威胁的类群之一。启发了 2011 年动画电影《里约大冒险》(Rio)的小蓝金刚鹦鹉(Cyanopsitta spixii),在片子上映不到十年后,被宣布野外灭绝。澳大利亚鸟类学家约瑟夫·福绍(Joseph Forshaw)甚至编写过一本厚厚的图鉴,标题就是《已经灭绝和正在灭绝的鹦鹉》(Vanished and Vanishing Parrots)。
然而,命运的吊诡之处在于,将小葵花凤头鹦鹉迫向濒危的宠物贸易,也在异乡为它们开出一条微弱的生路。
关于这些鸟如何来到香港的街头,有个被反复提及的故事:1941 年,在香港被日军攻陷前,时任港督杨慕琪(Mark Aitchison Young)把府内饲养的各种鹦鹉全数释放。敌阵逼近,炮声隆隆,鸟笼里的生命被骤然推向天空,像一场仓促的赦免或祈祷,也像是一则揭橥自由永存的寓言。
香港观鸟会编写的《香港及华南鸟类》中,也引述了这个说法。但很可惜,这几乎肯定只是都市传说。
这个说法之所以能流传,也许是因为它太像真相——在香港,小葵花凤头鹦鹉主要活动在中环,就在现为茶具文物馆的驻港英军司令官邸,和现为香港礼宾府的香港总督府的左近。
但是,更可靠的鸟类学记载指出,首个小葵花凤头鹦鹉的目击报告,要到 1960 年左右才出现。现存的小葵花凤头鹦鹉,大部分是在八十年代野生动物买卖最盛时被输入到香港的——1979 年,光从中国内地进口到香港的笼养鸟,就有 54 万只,更何况来自世界各地的其他物种——事实上,香港曾是亚洲野生动物贸易最关键的节点之一。
人们喜欢小葵花凤头鹦鹉的外貌和学舌,愿意为此付出高价。但它们对于家庭环境来说过于吵闹,而且性格难驯,寿命甚至可能长过饲主,实在不适合作为宠物。在那段时间里,肯定有不少鹦鹉逃出樊笼,或是被主人中途弃养。虽然宠物鸟一般无法在野外存活,但在这东方之珠的闹市区里,小葵花凤头鹦鹉竟然找到了延续生命的方式,甚至建立了一个举足轻重的种群。
然而,这种鹦鹉特别依赖大型树洞来筑巢产卵——这在雨林里并不难找,可在香港却是罕见之物。就算少数存在一些,也常会被台风摧毁,或者被管理绿化的市政部门迅速清理,因为中空的树干容易倒折,存在安全隐患。
所以,在香港,小葵花凤头鹦鹉的成功繁殖记录比它们本身还要稀有。虽然它们的规模已经增至大约 200 只,占据现存总数的十分之一,可数量的增长,应该来自不断有新的鹦鹉逃脱或被放生。
不管怎么说,若印尼的盗猎仍得不到控制——尽管法律禁止,但雅加达的普拉穆卡市场里,一天可以交易超过两万只捕自野外的鸟。我在一个视频里甚至看到,和小葵花鹦鹉同属极危物种的长冠八哥(Leucopsar rothschildi),只需不到两千人民币便能买到——那么香港,可能就是这个物种最后的避难所。
那些受到人类喜爱的特性:活泼、聪明、模仿、善于社交,也让小凤头葵花鹦鹉能更好地适应城市这样一个非原生、非理想的受限环境,并将生存技能互相传授。例如,到了春节,香港人喜欢在家里摆一盆果实累累的「年桔」讨彩头。而中西区附近居民的阳台上若是出现这样的美味,便可能会招惹成群结队的小凤头葵花鹦鹉前来搜掠,成为新年一景。
在香港,这些鸟会永远带着「逃逸宠物」的身份,被计进「引入物种」的名录。这些鸟没有主人,却也不算「野生动物」。从生态意义的角度来看,它们和流浪猫狗差不多——不过,在香港这样一座有着悠久移民传统的城市里,谁才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呢?或许,这里的人与鸟,都在流动与漂泊中,不断重塑着自己的社会身份与归属。
小凤头葵花鹦鹉的寿命,可以长达八十年。虽然理性上不同意,但我特别愿意相信,如果那传说是真的,那么理论上,如今香港的小葵花凤头鹦鹉中,或许还存在着亲历过当年战事的老寿星。
夜色降临,路灯仿佛迫不及待般亮起。我决定找一家餐馆吃饭。穿街走巷间,我想象一只白衣飘袂、头绽黄花的大鹦鹉,从赤道岛屿来到香港,又在殖民官邸的窗台起飞,飞过日军司令部和赤柱集中营,飞过被盟军错炸的医院和球场,飞过战后重建和经济崛起,飞过艾敬唱过的 1997,落在香港公园的榕树上。
要是它抬起头,就会和我一样,看到喜茶和瑞幸咖啡门口的长队,以及全港路灯柱上挂着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76 周年」和「Celebrating the 76th Anniversary of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的双语刀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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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e is a man of an angel’s wit and singular learning. He is a man of many excellent virtues; I know not his fellow. For where is the man (in whom is so many goodly virtues) of that gentleness, lowliness, and affability, and as time requires, a man of marvelous mirth and pastimes and sometime of steadfast gravity — a man for all seasons.
——都铎时期的拉丁语文法家罗伯特·惠特灵顿(Robert Whittington),曾经这样评论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
我琢磨过好久,最后试着译成这样:「莫尔者,天资颖慧,学识卓绝,德行之美,举世无双。其性温而不卑,和而不亢,遇事或谐趣风流,或端严持重,皆能因时而宜,应物而化。夫世间人物之多,然若莫尔者,真可谓『a man for all seasons』矣。」
托马斯·莫尔是英国大法官,在朝堂上能与国王论道,也能写出《乌托邦》,描绘理想社会的图景。惠特灵顿的原文是拉丁文,omnibus omnium horarum homo,直译为「一个对所有人、所有时间都适用的人」,指的是莫尔拥有多样才能,能够应对各种环境和挑战。
会找出这段四百年前的话,是因为一篇 2004 年的旧文。文中说,香港米埔自然保护区的教育中心里有一块纪念匾,上书「A Man for All Seasons」。我好奇,遂查了此话出处。
而那块匾纪念的对象更令人好奇。他名叫香乐思(Geoffrey Herklots)。
这个汉名,是作家叶灵凤的手笔。纪念匾上的中英文头衔写得明白:「生物学家及香港首位自然主义者,鸟类学家和环境保护主义者」——「自然主义者」对应的是 naturalist,更普遍的翻译是「博物学家」——一个介于科学家与诗人之间,以观察为业、以理解为志的称谓。
1928年,香乐思加入香港大学。当时港大只教医学、工程学及文学,生物学属于医学预科基础课程的一部分。他推进了生物学课程的独立,主张在香港和华南地区建立基于本地自然的生物学教育。在他的努力下,香港大学理学院于 1939 年成立。
校园之外,香乐思把吉尔伯特·怀特以来的观察传统带到一片崭新的世界,几乎凭一己之力创办了《香港博物学家》(The Hong Kong Naturalist)杂志,为自己热爱的世界建起一个纸页间的栖息地。他写植物、写鸟兽,那些文字里的蝶翅、叶脉、苔痕与鸟羽,如今仍在港大图书馆的数字档案中闪着光。
1941 年,战争打断了一切。但香乐思以百科全书式的博物学问,在赤柱集中营里开拓菜园,食蛎壳补钙,辨认浆果,甚至还用饼干罐养起三条小蛇,其中之一名唤 Baby Dojo。我后来才明白这算是对战争的嘲讽——Dojo,指的是「东条」。
二战后,英国意欲退出远东,有人认为港大只做教学不做科研,不如顺势关闭了事。港府请来中国科技史权威李约瑟作评。李约瑟认为,港大在海洋生物学研究方面与国际接轨——而这一基础正是由香乐思奠定的。据此意见,英国政府决定续办港大。我的鸟友何雨珈曾经在香港大学深造,提及此事总会感慨,觉得香乐思隔空影响了自己的人生。
港大生物科学学院的阿斯特里德·安德森(Astrid Andersson)或许也会这么想。她正在致力研究本地的小葵花凤头鹦鹉,尝试和民政事务局辖下负责公园管理的康文署合作,在中西区安装其他动物无法进入,并安装有摄影头的巢箱,帮助小葵花凤头鹦鹉在香港实现真正规模化的繁殖。
1948 年,香乐思离开香港,但香港从未离开他。他将二十年的观察感悟化为一部书:《香港岁时记》(The Hong Kong Countryside: Throughout the Seasons),写落雨如何变成溪水,写风怎样穿过稻田,记录季节物侯如何沿着岭南群山缓缓变化。这是一个外来者对所爱的异乡的温柔注释,也是一个观察者的自我呈现。
托马斯·莫尔的生平,包括他与亨利八世的宗教政治斗争,曾在六十年代被改编成电影,标题当然是《A Man for All Seasons》。港译《日月精忠》,台译《良相佐国》。译注《乌托邦》的梁怀德对这个短语的翻译,是「千秋人杰」。
而香乐思的纪念匾上,和「A Man for All Seasons」的对应,是两行诗句:
一生长林丰草中, 遍察春燕秋雁景。
连平连仄,格律不工,却真挚动人。
且我愿意相信,它至少一部分是在表达,对这位观鸟人而言,无所谓「夏日鸟荒」,每个季节,都是最棒的观鸟季。
✻✻✻
观鸟人之间,有「夏日鸟荒」的说法。
高温暴晒,蚊叮虫咬,对多数观鸟人而言,七八月份是鸟困人乏的空白期,除非你有一双香乐思那样博物学家的眼睛。
到了八月下旬,热浪依旧逼人,但若你稍微敏感,每次出门便会察觉一些变化:日本槭的叶片边缘泛起橙黄,栾树的蒴果变成浅红,蝉鸣的主力从黑蚱蝉变成了蒙古寒蝉。夏末初秋的物侯渐次浮现。候鸟的迁徙也开始了。
最先起程的是鸻鹬,尤其那些没有繁殖的个体,总会早早地南飞。接着是鹟、蝗莺、鹡鸰与鹨,再往后是高空中盘旋的猛禽。而雁与鸭,总要和初冬第一阵真正的萧瑟之气一起出现。
在观鸟人眼里,这就像一幕幕好戏渐次上演。只是有些剧目不那么容易看——例如蝗莺。
「蝗莺」之名或许有点古怪。在书里,蝗莺科(Locustellidae)的鸟类被描述为会发出如电流或虫鸣般单调、机械、无限重复的声音——这便是「蝗」字的由来。可其实有些蝗莺能唱出颇复杂的旋律,不过因为如此鸣叫的黑斑蝗莺在欧洲最常见,同科的其他成员也都有了以虫开头的名字 。
但有一点,无论哪种蝗莺,统统都行踪诡秘。对于中国许多地区来说,蝗莺是过境鸟类,只在春秋两季作短暂停留。迁徙中的蝗莺会在夜晚抵达和离开,白天时常在灌木下方、芦苇深处、高草底部潜伏,加上棕黄条纹的羽色,几乎是一种被施了幻身咒 (Disillusionment Charm) 的鸟。而且在秋天,它们已经结束繁殖,总是沉默不语,不再一展歌喉。这种难以发现,让过去的蝗莺记录大都寥寥——甚至,撞死于玻璃的蝗莺,比被看见的还多。
和其他摩登都市一样,香港的夜晚璀璨得近乎夸张。临近午夜,所有高楼大厦依然灯火通明。走在街头,我想到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在《小说机杼》(How Fiction Works)里说过:
你不无浪费地在离开家或旅馆的时候不关灯,不是为了证明你存在,而是因为过剩的、多出来的那一点点本身就有一种生活的气息,就很奇怪地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然而,对于许多鸟来说,灯光却可能意味着死亡。研究发现,夜间照明与建筑周围的绿化带一起,构成了致命的陷阱。迁徙季的晚上,建筑物周围一百米内的光亮足以让鸟撞概率激增。而就算没有撞上,无数夜行的候鸟也会被吸引进城市光场的迷幻漩涡——那里空气中有毒化学物质浓度更高,也增加了它们中毒的可能。
黑夜从来便是危险的。日落后,蝗莺为躲避天敌,会歇息在灌丛较高处,反而比白天易见——前提是,如果你能发现它们。而近年热成像仪的普及,使夜观成为新的游戏,也让那些一直与蝗莺恨恨无缘的观鸟人——比如我——有了一窥其貌的机会。
这是季节限定的特别体验。在初熟稻谷和水汽蒸腾的味道里,我冒着踩到剧毒的短尾蝮的风险,在黑咕隆咚的芦苇荡边和田埂上逡巡,见到了稻穗苇叶间的小蝗莺、矛斑蝗莺和北蝗莺。或许是还没演化出在夜间被光照射时的应对机制,蝗莺们总是一动不动,任君观察。可它们本不属于夜晚。那种定格的姿态里,有着深深的困惑与恐惧,像在梦中被突然唤醒的灵魂。
我特别想在白天,也好好观察一下这些神秘的鸟。
而在香港,有个地方,在每年秋天的特定时间,在白天也能清楚地看到蝗莺。我拜托鸟讯灵通的香港鸟友阿来替我留心着。
9 月末的一天,手机亮起,浮出一条消息,是阿来。
就像什么江湖切口,他说:鸟到了。
✻✻✻
清晨,我在九龙湾地铁站的出口等着阿来。
出站口扶手电梯的墙上,是标题为「下一站·德福」的「德福 45 周年展览」的广告和一些老照片,铺陈着住宅区「德福花园」和商场「德福广场」的历史故事。这是港铁的第一个铁路物业,更是「铁路加社区」发展概念的原点,在今天看来仍毫不过时——地铁上盖、商住合一,一种试图将现代性与生活嵌合的设计。
「九龙湾」是填海的结果。1916 年,启德营业公司开始在此筑堤造地,「启德」也成了香港的上一代空中门户,启德国际机场的名称来源。人造的土地在无数航班起降之间继续延展,到七十年代,原本的岸线早已消失,变成了许多船坞与打铁场。而八十年代德福花园的出现,标志着这一带从工业区向居住区的转身,整个社区包含了 41 栋住宅楼,近五千个单位。
如今,这种程度的造陆工程在香港已成绝响。生态保育的意识,使大规模填海成了一个逝去时代的隐喻。
自动门打开,一股冷气裹着我们走出室外。我跟着阿来,从地铁站穿过商场,来到一片被十几幢雪白、浅蓝、粉绿的住宅楼围起来的小花园,数个大小不一的花坛和水池散落其间,水泥地面装点着橘色瓷砖,是上世纪末的香港都会电影里,中产阶级「高尚社区」的典型外观。
阿来是石家庄人。他学计算机,在香港念完大学,就和妻子定居在此。他说,在德福看过房,这些房子外头看着还行,里面又小又旧,不喜欢。
花园和商场之间有十几米的狭窄绿化带,宽度不到一米,满满地种了一排修剪整齐的灰莉。站在跟前,总能闻到一股不知哪间烘焙店传来的柔柔甜香。而这绿化带里头,就藏着那只我想找的鸟——小蝗莺(Helopsaltes certhiola)。
只要降低视线的高度,就很容易发现它。和夜观时不同,此刻的它显得安适笃定——让我想到「叹世界」——其实是错字,应该是「儃世界」。「儃」,是从容、宽闲的样子。
这本是怕人的鸟,但现在它可以容许你接近到不足两米——我起先离得更远,但发现许多不知情的行人贴着花坛走过也并未惊扰到它,于是就尝试慢慢缩短距离。灌丛底部的光线晦暗而温柔,无法拍出摄影爱好者追求的高清漂亮照片,但足够让它安心藏身,同时也被我看到。
我的运气不错。两三天前被发现后,它一直没离开。这是一只今年夏天才诞生的小家伙,虽然已经独立迁徙,但羽色仍带着未褪的稚气。它从背到尾的覆羽泛着温暖的肉桂棕,尾羽尖端偏白,下体淡黄,胸侧与两胁有些细细的黑纹,像是素描时碳笔随手留下的画迹。
它的出生地,是阿尔泰山脉、蒙古、外贝加尔地区、中国东北、朝鲜半岛或者鄂霍茨克海上的小岛,是不折不扣的北方来客。而它的越冬地是东南亚——在漫长旅途中,这个花坛只是临时停歇的落脚点。
和麻雀不同,小蝗莺从不双脚蹦跳。它在灰莉下面闲闲走动,不时低头啄食着什么。虽然体型类似,但它的步态没有白鹡鸰的轻盈感,反而带点雉类那种有条不紊的稳重。我蹲下,跟随着它的速度移动,用望远镜看着它,心里有种窥伺的快乐——原来那重重植被掩盖之下,就是藏着这样的活动啊。到灰莉较为稀疏之处,它会忽然加速通过——这就是我以前看到的,那些一闪而过的影子。
年年秋天都会有迁徙鸟途径德福花园。为什么?不只是蝗莺,2024 年 10 月,一只斑胁田鸡也出现在花坛里。这种秧鸡十分少见,毫不意外地,几乎引得整个华南观鸟圈都蜂拥而来,以至于居民投诉,保安驱赶。
德福花园南面是维港外海,北面是狮子山与笔架山的山脊。填海之前,这里原本是一片被潮水反复浸润的软泥滩涂,料来长满了近岸植被,是蝗莺和秧鸡的理想生境。或许在成千上万年里,这些鸟本就一代一代在这片区域歇息。虽然滩涂已经被钢筋水泥重塑,但它们的翅膀里,说不定还留存着当年那些红树和苇草的位置。
另外,这片绿化带,是四周贫瘠的「石屎森林」中少数能藏身和觅食之处,如同枯索沙漠中的孤岛绿洲,会吸引许多生灵。景观生态学家把这样的地方称作「生态陷阱」(ecological trap)——漫长的演化,让生物选择栖息地时,会追寻特定的植被类型、水源距离、隐蔽环境等信号。而有时,虽然环境核心生存条件大幅退化,这些信号却可能被保留甚至强化。例如,一片施打农药的植被可能会格外葱郁,但其间的昆虫却极度缺乏。而那些被吸引的生物,最终则会在劣质栖息地中,面临生存和繁殖的困境。
想到这点,我有些为眼前这只小蝗莺感到「揾食艰难」。但与此同时也不得不感叹,虽然被 Fancl、The Body Shop、周生生、奇华饼家……紧紧包围,就算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每一种鸟的迁徙、停歇和觅食,也都在回应《侏罗纪公园》电影里马尔康姆博士的那句台词:
生命自会找到出路。
今年也有一只白喉斑秧鸡,躲在另一个花坛密密匝匝的红花檵木和龙船花下,但不时能透过枝桠之间看到它泥棕色的胸羽,和画满黑白条纹的下腹。有时它甚至还会走到阳光里——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和大部分栖息在平原湿地的秧鸡不同,白喉斑秧鸡喜欢在山林间的灌丛底部,不露行迹地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所以虽然没有斑胁田鸡那样罕见,还是吸引了比小蝗莺多得多的目光。
感兴趣的不只是鸟友们,还有路过的居民。她/他们大部分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有晨练的阿叔和早起买餸的师奶路过,会好奇地拉住一个捧着长焦相机,不知何故神情专注地盯着花坛深处的人,问:
「你哋影乜啊?」
「雀仔啰。」
「啊,边度有?」
「嗰花槽里边。等阵佢就会出来。」
阿叔也注视着那个草木茂盛,似乎通向虚空的点。过了几秒,他说:
「第一个发现嘅人,係点发现㗎?」
「撞彩啰!」
阿叔笑了,「睇唔明!」,一边摇头走开,一边把手里收音机的音量拧大。早间新闻的声音传来:哈马斯同意释放所有以色列人质,并移交加沙地带管理权……或许比起眼前,他会觉得那远方的局势更易理解。
在香港,广播电台似乎还维持着不小的影响力。早高峰的地铁车厢屏幕上还有商业二台「叱咤 903,这一秒,新一秒」的宣传,并且滚动着短讯。我随手记下几条:
「星期日稍后骤雨减少中秋及翌日间中有阳光」
「贝森特料下轮贸易谈判美中将取得相当大突破」
「Lola Young 开骚突晕倒发声明将取消所有演出」
「大摩:中国股市 9 月外资净流入 46 亿美元」
「黎姿 54 岁生日晒家庭照感恩老公儿女幸福相伴」
「日央行:若经济符预期将提高基准利率」
「天文台考虑今晚发出一号戒备信号」
就仿佛最令这座城市感兴趣的,只有财经数据、娱乐头条和天气预报。
✻✻✻
珠三角地区的夏日,以台风为刻度计时。第一场台风宣告季节的开启,第二、第三场,是盛夏脉搏的起伏,而当第四、第五场掠过海面,热浪才终于松懈。
2025 年的第五场台风「麦德姆」已经在南海上盘旋,正在向北推进。珠江入海口另一边的澳门已经挂起八号风球。这场台风不会直接经过香港,但雨从凌晨便不时下起。早晨气温微凉,天光带着一种旧银器般的灰。我坐在床头犹豫片刻,还是出了门。
塱原湿地在双鱼河与石上河之间,距离罗湖口岸只有一站地铁。这是香港最宽广、最完整的淡水湿地,由四百余块农地拼接而成,如同一面生机盎然的马赛克贴画。它的起因,是港府为补偿古洞北与粉岭北新区开发造成的环境破坏,在此复育生态:收购、清理、引水、造堤,设置为了给鸟类取食而特意不收的稻田——以自然的名义重新安排自然。
这里的农作还在继续。52 户旧农家中,有 39 户选择回来,以低价向政府返租农地,同时遵守特定的施肥用药规则。旱地里有各种瓜菜和火龙果,水田里种满空心菜——或者按照粤地称呼,叫「通菜」。我看到这里的农作仍多靠人力进行。按照英国鸟类学家伊恩·牛顿(Ian Newton)在《务农与鸟类》(Farming and Birds)书里的说法,这样低集约度的生产方式,对鸟类更友好些。
几片水田里生长着我不认识的植物。一位路过的大姐告诉我,那是西洋菜。我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问了一句:
「您最近有看到北鹨么?」
「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鸟。」
大姐指着水田里闲闲漫步的黑翅长脚鹬说,嗱,那都是鸟嘛。
「不是这种。很小的,就像麻雀。」我拿出手机,翻出北鹨的照片。
她面露迟疑:「……这个不是麻雀?」
在不观鸟的人眼中,或许鹨确实和麻雀没什么两样,更何况田鹨、红喉鹨、黄腹鹨、树鹨……以及我这次香港之行的另一个目标,北鹨(Anthus gustavi)之间的细微区别。而且,虽然大部分鹨都喜欢开阔地,但北鹨却常在草丛里潜踪蹑迹,和蝗莺一样隐蔽。
今年秋天华东的北鹨迁徙已到尾声,我没能遇到,但或许在华南地区,我还有机会。阿来就告诉过我,去年此时,他在塱原偶遇了北鹨。
空气里飘起雨丝。我抬头看,南边的山脊浸泡在低矮的积云里,雨雾在云层与大地之间悬垂,正往这里移动。我匆匆走近一间存放农具的小屋,刚入檐下,雨便随风而至。
屋檐很窄,扫进来的雨水打湿了避无可避的鞋尖。我感受着脚趾间的凉意,忽然胡思乱想。
在某种意义上,作为一个全然实体的「雨」并不存在。它只是无数水汽凝结和降落地表之前的过程。它是一连串的消失——落地、蒸发,在具形与无形之间徘徊。雨的本质在于过渡。它的存在方式,是不断地让自己成为别的东西:透明的水汽、泥土的气息、河流的缓慢上涨、从皮肤上带走的温度。
每当我以为雨停了,它又以别的方式继续着:从脚底的水洼蒸起,从远处山影的青色中渗出。你实际上无法判断一场雨的起点,也无从区分它的结束。
几场阵雨之后,我已经习惯于每隔半小时就要找一处新的檐下躲上五分钟。又一次,我钻进屋檐,背靠墙壁,默默地欣赏面前雨中的田野,想到了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句子:
深思的农夫在雨中踱步,在他空旷的田野间,双手插在口袋里,脑海中已种下了收获。
墙皮散发出一丝被雨水唤醒的霉味。鞋边沾满了烂泥,但我开心极了,因为就在上一场雨刚停、阳光倾泻的几分钟里,我看到了一只体形瘦长、背带白斑的棕褐小鸟从菜地里飞起,向着高远的天空而去,一边还有节奏地发出北鹨独特的细细飞鸣。那一刻,仿佛田野刚刚小声说出了一个秘密,而我恰好在场,和微弯的稻株们一起,听见了它。
更幸运的是,小屋旁那片水田里,有五只红颈瓣蹼鹬,像五个同时旋转的念头,打着圈觅食。和北鹨一样,这些黑白分明的精巧小鸟也是路过此地,短暂休整后继续南飞。迁徙的迫切让它们毫不惧人,只要我没有太大的动作,它们甚至会主动接近至两三米的距离,我几乎能听见那微小的啄水声。
快步的足音渐近,一个中年男人从屋后闪入檐下,看到我,先是一怔,然后微笑说,「早晨,早晨。」
我也回他一样的话。他戴着黑色鸭舌帽,短短的鬓角有些发白。他明显很热,脸颊和脖子都汗津津的,但始终没有脱下帽子。也许是为了遮掩秃顶?我快乐而不无刻薄地想。
他对着手机说话时,我留意到他的普通话很好,不是「煲冬瓜」——粤语中「普通话」的发音与「煲冬瓜」类似,于是成为粤语母语者对自己带口音的普通话的调侃。
他穿着户外服装,脖子上挂着望远镜,斜挎着的长焦相机让他看起来有点高低肩。这是典型的观鸟人的装束。雷内·玛格丽特(René Magritte)最有名的画作之一《人类之子》(The Son of Man),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脸部被一个苹果遮挡。而这位先生的样子,在我眼里,无异于脸上停着一只鸟。
当然,我也是这样一身。
于是,等他挂了电话,我主动给他指了红颈瓣蹼鹬的位置。他饶有趣味地观察了一会,然后我们随意聊起来。他出乎意料地健谈。他说,以前在北京工作过,现在刚回到香港,差不多要退休,准备拍拍鸟,有乐趣,还能多运动。
我告诉他,我看到了北鹨。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我尝试了我的「煲冬瓜」粤语,没想到他一下子便明白了,「哦,那个!」
这让我有点得意。
他接着说,他没见过,只听说最近会来。「来了就好,总有机会的,」然后他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北鹨』,让我想到『不漏洞拉』。」
什么?
「北鹨」和「不漏」粤语发音接近。而「不漏洞拉」(bắt đầu từ nay),则可能是香港人最熟悉的一句越南话。
1975 年,越战结束,越南共产党占领南越,引发了越南人的逃亡潮。香港是主要的收容区之一,接收了超过 20 万越南「走佬」。到 1988 年,因为难民人数过于众多,联合国难民署决定对难民身份进行新的划分。
于是港府以一段越南语录音,来广播解释新政策。其中第一句「从今以后」在越南语的发音就是「不漏洞拉」。这句话在电台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渐渐地,「不漏洞拉」便成为那一代香港人脑中越南的代名词。
他说,「我读书的时候,我们那个区不太好,学校里很乱,老师管不到的。我们有个同学是香港出生的,不过他的妈妈是越南人。就有几个男生『不漏洞拉』、『不漏洞拉』这样叫他。我和他是朋友,但也觉得好玩,就跟住一起叫。」
「他很生我的气。他说,我明明是香港人来的嘛!后来,我们就不太说话了。再后来,他转学走了。我始终没有机会跟他道歉。」
「现在想一下,香港人,越南人,又有什么分别?当时好似很在意的。不过,这个同学,后来变得好有名。」
「嗯?他叫什么?」
他抬了抬帽沿,看了一眼依然忙碌觅食的红颈瓣蹼鹬,又转头向我,眼角露出一点顽皮的光,有点神秘地微笑着说:
「他叫——许志安。」
✻✻✻
无须多言,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里,香港的娱乐文化对全世界华人都有极大影响,尤其是音乐、小说和电影。
然而,林奕华就爱深责切地批评过,主流港产片是卖力迎合市场的民粹电影,「走精面(小聪明)、犬儒、势利、表面反英雄,骨子里崇尚权威」——这也是香港给许多人的刻板印象。但实际上,在大众商业之外,也有一些人以个体之力,推动着香港严肃文艺的发展。已故的诗人也斯便是其中重要的一位。
也斯的书写,总会借由对市井日常的观察,传达出温情、诗意和政治议题。例如他写于 1997 年的《鸳鸯》:
五种不同的茶叶冲出了
香浓的奶茶,用布袋
或传说中的丝袜温柔包容混杂
冲水倒进另一个茶壶,经历时间的长短
影响了茶味的浓淡,这分寸
还能掌握得好吗?若果把奶茶
混进另一杯咖啡?那浓烈的饮料
可是压倒性的,抹煞了对方?
还是保留另外一种味道:街头的大牌档
从日常的炉灶上累积情理与世故
混和了日常的八卦与通达,勤奋又带点
散漫的......那些说不清楚的味道
讲到「说不清楚的味道」——《也斯的香港》中,还写一位巴士上的婆婆,见也斯买了咖啡豆,于是建议,咖啡里不要放糖而放盐,会别有风味。也斯还道自己听错,但婆婆认真地点头:
「用盐,不要糖,比较『聚火』,对身体有益。而且,现在的糖这么贵……」
还有一篇,也斯提及住所楼下的修车铺。而且和艾敬一样,他也注意到了狗:
……这一带路上最多见的是汽车,其次要算狗了。你可以在这里找到最奇形怪状的汽车;当然,你也可以找到最奇形怪状的狗。
在香港,也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鸟——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生灵——例如白领翡翠、稀树草鹀、爪哇池鹭、褐背针尾雨燕和黑颏果鸠。这一方面是因为宠物贸易带来的逃逸,另一方面,香港的公民观鸟运动基础深厚,也让罕见鸟的发现变得更多。观鸟手册里许多鸟种的分布图上,在香港的位置都有一个小红点,表示有过记录。这样的不俗成果,足以让人反思「香港只以『揾食』和消费定义人生」的偏见。
延续着香乐思等自然观察先驱的传统,香港观鸟会于 1957 年成立。从上世纪 90 年代初开始,她/他们便与内地接触,前往新疆、西藏和云南观鸟,并且开展各种鸟类调查和保育合作,还负担差旅费用,邀请内地人士到香港参加观鸟赛,了解「观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以说,香港是中国现代意义上的观鸟活动的滥觞之地。
在本地,香港观鸟会也做了许多。她/他们呼吁政府对夜间灯光和玻璃幕墙进行管理,长期办观鸟班培养新人,还有专门针对年长观鸟者的「红耳鹎俱乐部」。以及,自 2016 年起,香港观鸟会每年都组织「麻雀普查」。2024 年的普查结果如下:
第九届全港麻雀普查(下称普查)推算香港市区共约 22.2 万只树麻雀(下称麻雀),数量较去年微跌 8.6%,是连续第七年保持 20 万只水平,显示本港麻雀数量近年趋于平稳。
或许,这里面也有我带来的那只麻雀的血脉?普查报告写得严谨认真,还带点股评般的气息,让人不由得觉得「很香港」——香港街头的金融广告,大概是我去过的城市里最多的之一。这次印象比较深的,是人头攒动的九龙塘地铁站里,一幅汇丰银行跨境信用卡的广告:莎翁铜版画头像上伸出一个词泡,写着「北上 or 不上 ,that is the question」——现在我能明白这里面的谐音幽默了。
不过,广告的小谐趣里,也含着大哉问。对于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而言,「北上」或「不上」,确是相当重要的抉择。从晚清开始,香港就曾是整个中国内地的贸易中转站——在封闭和开放、中国和外国、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香港的身份微妙,吸引了全世界的资金和商品。黄遵宪在 1870 年对香港的观察,抑或说预言,便十分准确:中外通喉舌,纵横积货财。
大量的进出口经手,让这座城市飞快地富了起来。从这个角度来说,城市像是自然的一种延展——它的生长逻辑与树林、鸟群、蚁丘并无二致。特定资源聚集,城市也就在顷刻间迅速发展。
然而,没有什么永远不变。假期中的香港照例熙熙融融,但走在街头,我能感觉到另一种气氛正在悄悄蔓延。最直观的,便是许多位置绝佳的商店变成了贴着招租广告的「吉铺」——香港人如此称呼闲置的铺面房——比例高过我之前来的任何一次所看到的。一间间沉默的空屋,仿佛在集体象征着某种流动已变得滞涩——倪匡写过,「只要令城市原来的优点消失,就可以令它毁灭死亡。」
我想起那位「不漏洞拉」先生,在礼貌地问及我的职业后,跟我说,以前观鸟的人年纪偏大,现在许多年轻人都来观鸟了。
「多点人参与当然好啦,但是我工作日也经常碰到几个年轻人。我就问,你们不用上学,不用做工的吗?原来他们是找不到工作,就出来观鸟,总好过在家里呆着。」
他又补了一句: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许多事曾经发生。我读到过媒体报道里香港青年的迷茫心绪,也看到了阿来这样的新香港人,怀着憧憬,努力编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至于未来会怎样?我想到罗永昌导演的电影《每当变幻时》,也想到那首同名的歌。在 1976 年,香港经济黄金期的起点,薰妮唱过,后来杨千嬅也唱过:
韶华去
四季暗中追随
逝去了的都已逝去
啊 常见明月挂天边
每当变幻时
便知时光去
怀缅过去常陶醉
想到旧事 欢笑面常流泪
梦如人生试问谁能料
石头他朝成翡翠
我怀念,并且期待这座西西笔下「挚爱的、又美丽又丑陋的城」,会重新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恐怕不是昔日「亚洲四小龙」那样的辉煌,但「生命自会找到出路」,或许城市也是。从工业到后工业,从填海到保育,从殖民地到特别行政区,香港的「城市生命」也在不断调整着呼吸方式。
我期待总有一天,会有新的灯光在那些吉铺里面亮起,透出「活着的感觉」,就像金庸用本名查良镛写下的那句貌似签语的话:香港永远有前途。
✻✻✻
离开香港的那日,我在罗湖口岸看见麻雀。那幢建筑已经不像小时候看来那么雄伟,20 多年过去,甚至显得有些陈旧。无数行李箱轮声隆隆,十几只麻雀叽喳着在行人脚边穿梭蹦跳,然后一只随一只地飞远。
香港的麻雀大多是留鸟。它们不追着季节迁徙,只守着街巷里的空调外机、公园的长椅底、茶楼外的排气管,生活在城市的褶皱里。像所有习惯与人共处的生物那样,它们在噪音中筑巢,在尘埃里抚雏,日复一日。全世界的麻雀大抵如此。
但有趣的是,根据香港观鸟会的记录,在离陆地数十公里的蒲台岛上,每年春天,都会有约两百只麻雀短暂现身。它们从海上来,掠过浪与雾,只停留片刻,便再度消失,显然是在迁徙途中经过。
没人知道它们来自何处,又将飞往何方。我们只知道,竟也有麻雀会离开安稳的屋檐和街巷,去闯那片汹涌的海。
就像许多在此停歇又离开的生命一样,只留下一点风声,和一些不确定的答案。
(本文为单读和 SEE 基金会共同发起的「自然若比邻」创作征选计划作品,首次发表于 2025 年 11 月 28 日单读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