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几次改名,大概是衡量一个鸟人资历的标准之一。
白秋沙鸭,还是斑头秋沙鸭?剑嘴鹛,抑或细嘴钩嘴鹛?理氏鹨变成田鹨,田鹨改名东方田鹨,搞清楚没有?红尾、红顶、红翅噪鹛分别对应的是之前的丽色、金翅、赤尾里头哪一种?更别提黑喉山鹪莺的一个亚种现在叫「白喉山鹪莺」,仿佛揪出了一个叛徒。
还有「大山雀」。广义的「大山雀」,包括 Parus 属下的 major、bokharensis、cinereus 和 minor 四种,或曰 Parus major 下的四个亚种组。最早,这些鸟都是「大山雀」。
目前,中国学界的主流观点与国际鸟类学大会一致,将 Parus 属划分为三个物种:major 和 bokharensis 均归入 Parus major,中文名为「欧亚大山雀」;而 Parus cinereus 和 Parus minor 则分别独立成种,中文名为「苍背山雀」和「大山雀」。其中,Parus cinereus 从 Parus major 中独立,已有显著的基因和鸣声证据支持。然而,关于 Parus minor 的分类地位仍存争议。它是否应被视为一个独立种,还是作为 Parus cinereus 下的亚种(P. c. minor),尚未达成一致。
兴许你还听过「远东山雀」——自 Parus major 中拆分 Parus minor 时,《中国鸟类分类和分布名录》将 Parus minor 命名为「大山雀」,并将原本的「大山雀」Parus major 改为「欧亚大山雀」。而《中国观鸟年报-中国鸟类名录》则另择他途,给 Parus minor 取了一个新名字——「远东山雀」,把「大山雀」继续留给 Parus major。
各有道理——若按学名直译,Parus minor 或许该叫「小山雀」,但两边都没这么做。「大山雀」更符合一直以来的称呼习惯,而且反正中文名就只是中国人用,比起 Parus minor 的广布,中国的 Parus major 只在黑龙江和新疆的北部栖息。将更方便的名字,赋予更多人谈论的鸟,似乎也无可厚非,至少符合经济学上使总社会成本最小化的科斯定理(Coase Theorem)之精神。
而「远东山雀」更侧重体现分布。它在 Parus 属里分布最东,甚至扩展到日本的离岛。然而,多有老鸟人心犹不甘。版本更新之前的几年里,「中国观鸟记录中心」中被标红最频繁的,料属「大山雀」——「中国观鸟记录中心」使用的是「远东山雀」,那么当然,「大山雀」不会出现在中国大部分地方。
我并无「大山雀」的记忆——将 minor 和 cinereus 从 major 拆分的论文发表在 2005 年,彼时我眼中只有五种鸟:麻雀、鸽子、燕子、白鹭和老鹰。而在我开始观鸟时,早已迈入「远东山雀」的新时代。但也老见有人抗议:为什么「大山雀」非要换成「远东」这种「洋气」的新名字?话也没错,毕竟「远东」本就源于欧洲中心主义——可这种鸟,明明在身边随处可见。
好在,《中国观鸟年报-中国鸟类名录 》和「中国观鸟记录中心」从善如流,用回了「大山雀」。这场命名纷争,也终告段落。
在更久远的年头,例如《清宫鸟谱》里,大山雀又被叫做「仔仔黑」或者「吱吱黑」,显然是取自它的鸣声。在日本,它也被叫做「四十雀」,据说和它的鸣声与日语「四十」发音类似有关——仿佛各地的一代代人,都在用耳朵亲近这种鸟。确实,就如山雀科其他鸟类,大山雀的鸣叫相当丰富多样。更令人着迷的是,这些声音并非全然无序,它们有规则和结构,甚至一种隐约接近语言的句法。
人类会用句法传递复杂的意图组合。「上班不观鸟」、「不上班观鸟」和「上班观鸟不?」这三句话由相同元素组成,但含义却大相径庭。而「上班观鸟不不不不不不?」,又能多一层难以忽略的精神气质。
这样的句法变化并不仅属于我们。大山雀在北美有一帮近亲,其名「Chickadee」也来自叫声「契克迪」。当它们发现危险时,这种叫声便是警告,而后面的「迪」数量则用来标示威胁程度的高低。
我曾在卡罗山雀(Carolina Chickadee,Poecile carolinensis)身上做过一个小实验。一只路过的拉布拉多引发了它们的「契克迪迪」:这是对犬类威胁的评估。而当我走近时,便升级成了「契克迪迪迪迪」,多出的音节,在表达更强的警觉。然而,当我在周围转悠了五分钟,试图用自己的行为表明和平之后,再次靠近时,它们的反应也变成了「契克迪迪」——很好,现在我和狗一样无害了。
大山雀的语言系统更加复杂。日本鸟类学家铃木俊贵花了十余年,在林间追随这些活跃的小家伙,研究它们的叫声与行为之间的关系。他发现,当大山雀要警告同伴附近有危险时,会发出尖锐的「哔—嗞哔」,短促而清晰;而当它们需要召集同伴时,则换成较为低沉而急切的「唧唧唧唧」。这两种叫声各自有着全然明确的含义,而当它们结合在一起变为「哔—嗞哔,唧唧唧唧」时,其意思变成了「大家集合,赶走敌人!」,会引发附近的大山雀赶来,共襄盛举,同仇敌忾。
但铃木发现,如果将顺序反过来播放,变成「唧唧唧唧,哔—嗞哔」,大山雀却几无反应。他推测,这种对顺序的敏感性表明,大山雀的交流方式中包含了我们称之为「句法」的特性。
而且,大山雀还会针对不同的掠食者,发出显著不同的警戒叫声,引导同类采取相应的策略。蛇能轻易进入大山雀的巢穴。若发现蛇,大山雀会发出刺耳的「喳」(jar)声。这种叫声会令正在孵卵的雌鸟和接近离巢年龄的雏鸟迅速飞离,让巢洞内的气味和热量散去,削弱蛇对猎物的感知。
而当遇到鸦科鸟类,比如松鸦时,大山雀则会用急促的「叽咔」(chicka)声示警。这类掠食者虽然危险,但因为体型过大,无法进入大山雀的巢穴。因此,听到这种叫声时,雌鸟不会仓促飞出巢洞,以免暴露巢的位置。相反,它们会保持不动,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洞口,观察掠食者的动向。
铃木俊贵用一根棍子展开了更进一步的实验。他让棍子模仿蛇的滑动方式,试图探究这些鸟的反应。结果揭示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蛇警报似乎能够唤起大山雀的心理图像——一种类似于记忆与现实交汇的闪回。
想象你在夜路上行走,旁人忽然低声提醒「当心有蛇!」,你会迅速往地上看,然后被一根扭曲的树枝吓得心惊肉跳。对大山雀来说,正是这种视觉与听觉间的联动在发挥作用。
当它们听到「喳」声时,会迅速飞来,将那根移动的棍子视为蛇,并集结围攻。但它们的反应需要双重验证:只有当棍子的移动方式足够像蛇时,这种警报才真正被激活。如果棍子移动得与蛇毫无相似之处,或者播放的是其他警报,大山雀则会对此漠然置之。似乎对大山雀来说,警报之声并非只是恐惧的触发器,而是唤起了一幅演化刻画的图景——那是爬行在草间的危险,一类需要迅速驱逐的敌人。蛇,既是现实中的威胁,也是大山雀集体记忆中的幽灵。
在上海青浦的乡间,我常被大山雀的身影吸引。起床后看窗外菜地,总能发现迅捷而专注的它们,羽毛间泛着细碎阳光,在绿意间跳跃,目光锐利如针,仿佛整个清凉的早晨都围绕着它们转动。我也试着更靠近它们一些——在屋后的那片小树林里,我安装了四个人工巢箱,希望能吸引它们进去繁殖。大山雀喜欢用树洞作为巢穴,人工巢箱也往往被认为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在理论上如此。
但我的好意没有得到回应。那一年,四个巢箱在繁殖季过后依旧空空如也。或许是我摆放得不够隐蔽,或许是开口大小不合适,又或许是枝叶的遮挡不足以让它们感到安全。要不是那段时间事情繁忙,我大概会进一步尝试,比如把巢箱漆成红色——有人做过类似实验,悬挂了不同颜色的巢箱:黑、蓝、绿、白和红,结果发现,红色巢箱的入住率和雏鸟出飞数最高。这个有趣的发现让我心痒,红色是否能成为吸引它们的关键?我不确定,但想象那一抹红在小树林间显眼出现,也似乎能让等待变得更具仪式感。
然而,我与大山雀最为难忘的一次相遇,却是在深圳的一个停车场。刚刚熄火下车,耳边便响起一串响亮的「笃笃笃」。我循声走去,发现一只大山雀正在交通镜前怒不可遏。它对着镜中的自己大声叫嚷,尖喙一次次猛击镜面。繁殖季的大山雀,领地意识格外炽烈,而镜中那执拗不去的「入侵者」显然触犯了它的底线。
大山雀的性别可以通过腹部中央黑线的宽窄来辨认。这是一只雄性。它的动作如此激烈,仿佛那个镜中的倒影是真实存在的敌人。它化身为一场无休止争斗的主角,丝毫不顾周围的环境,也无意停下。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只小鸟用全部的力气与自己搏斗。它的一声声啄击,像是在向整个世界宣告它的空间、它的自我。那一刻,我感到既好笑又动容。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但也展现了某种巨大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