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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雀的记忆

看见蛇时,记得大叫。封面图为大山雀,摄于广东深圳

经历过几次改名,大概是衡量一个鸟人资历的标准之一。

白秋沙鸭,还是斑头秋沙鸭?剑嘴鹛,抑或细嘴钩嘴鹛?理氏鹨变成田鹨,田鹨改名东方田鹨,搞清楚没有?红尾、红顶、红翅噪鹛分别对应的是之前的丽色、金翅、赤尾里头哪一种?更别提黑喉山鹪莺的一个亚种现在叫「白喉山鹪莺」,仿佛揪出了一个叛徒。

还有「大山雀」。广义的「大山雀」,包括 Parus 属下的 majorbokharensiscinereusminor 四种,或曰 Parus major 下的四个亚种组。最早,这些鸟都是「大山雀」。

后来,鸟类学家将 Parus 属划分为三个物种:majorbokharensis 均归入 Parus major,中文名为「欧亚大山雀」;而 Parus cinereusParus minor 则分别独立成种,中文名为「苍背山雀」和「大山雀」。

其中,Parus cinereusParus major 中独立,已有显著的基因和鸣声证据支持。然而,关于 Parus minor 的分类地位,亦即它是否应被视为一个独立种,还是作为 Parus cinereus 下的亚种(P. c. minor),经历过争议。但在 2024 年十月的最新名录中,这两者被合并为同一物种,都归到 Parus cinereus ,英文名为 Asian Tit,中文名保留「大山雀」。

兴许你还听过「远东山雀」——自 Parus major 中拆分 Parus minor 时,《中国鸟类分类和分布名录》将 Parus minor 命名为「大山雀」,并将原本的「大山雀」Parus major 改为「欧亚大山雀」。而《中国观鸟年报-中国鸟类名录》则另择他途,给 Parus minor 取了一个新名字——「远东山雀」,把「大山雀」继续留给 Parus major

各有道理——若按学名直译,Parus minor 或许该叫「小山雀」,但两边都没这么做。「大山雀」更符合一直以来的称呼习惯,而且反正中文名就只是中国人用,比起 Parus minor 的广布,中国的 Parus major 只在黑龙江和新疆的北部栖息。将更方便的名字,赋予更多人谈论的鸟,似乎也无可厚非,至少符合经济学上使总社会成本最小化的科斯定理(Coase Theorem)之精神。

而「远东山雀」更侧重体现分布。它在 Parus 属里分布最东,甚至扩展到日本的离岛。然而,多有老鸟人心犹不甘。版本更新之前的几年里,「中国观鸟记录中心」中被标红最频繁的,料属「大山雀」——「中国观鸟记录中心」使用的是「远东山雀」,那么当然,「大山雀」不会出现在中国大部分地方。

我并无「大山雀」的记忆——将 minorcinereusmajor 拆分的论文发表在 2005 年,彼时我眼中只有五种鸟:麻雀、鸽子、燕子、白鹭和老鹰。而在我开始观鸟时,早已迈入「远东山雀」的新时代。但也老见有人抗议:为什么「大山雀」非要换成「远东」这种「洋气」的新名字?话也没错,毕竟「远东」本就源于欧洲中心主义——可这种鸟,明明在身边随处可见。

好在,《中国观鸟年报-中国鸟类名录 》和「中国观鸟记录中心」从善如流,用回了「大山雀」。这场命名纷争,也终告段落。

在更久远的年头,例如《清宫鸟谱》里,大山雀又被叫做「仔仔黑」或者「吱吱黑」,显然是取自它的鸣声。在日本,它也被叫做「四十雀」,据说和它的鸣声与日语「四十」发音类似有关——仿佛各地的一代代人,都在用耳朵亲近这种鸟。确实,就如山雀科其他鸟类,大山雀的鸣叫相当丰富多样。更令人着迷的是,这些声音并非全然无序,它们有规则和结构,甚至一种隐约接近语言的句法。

人类会用句法传递复杂的意图组合。「上班不观鸟」、「不上班观鸟」和「上班观鸟不?」这三句话由相同元素组成,但含义却大相径庭。而「上班观鸟不不不不不不?」,又能多一层难以忽略的精神气质。

这样的句法变化并不仅属于我们。大山雀在北美有一帮近亲,其名「Chickadee」也来自叫声「契克迪」。当它们发现危险时,这种叫声便是警告,而后面的「迪」数量则用来标示威胁程度的高低。

我曾在卡罗山雀(Carolina Chickadee,Poecile carolinensis)身上做过一个小实验。一只路过的拉布拉多引发了它们的「契克迪迪」:这是对犬类威胁的评估。而当我走近时,便升级成了「契克迪迪迪迪」,多出的音节,在表达更强的警觉。然而,当我在周围转悠了五分钟,试图用自己的行为表明和平之后,再次靠近时,它们的反应也变成了「契克迪迪」——很好,现在我和狗一样无害了。

大山雀的语言系统更加复杂。日本鸟类学家铃木俊贵花了十余年,在林间追随这些活跃的小家伙,研究它们的叫声与行为之间的关系。他发现,当大山雀要警告同伴附近有危险时,会发出尖锐的「哔—嗞哔」,短促而清晰;而当它们需要召集同伴时,则换成较为低沉而急切的「唧唧唧唧」。这两种叫声各自有着全然明确的含义,而当它们结合在一起变为「哔—嗞哔,唧唧唧唧」时,其意思变成了「大家集合,赶走敌人!」,会引发附近的大山雀赶来,共襄盛举,同仇敌忾。

但铃木发现,如果将顺序反过来播放,变成「唧唧唧唧,哔—嗞哔」,大山雀却几无反应。他推测,这种对顺序的敏感性表明,大山雀的交流方式中包含了我们称之为「句法」的特性。

而且,大山雀还会针对不同的掠食者,发出显著不同的警戒叫声,引导同类采取相应的策略。蛇能轻易进入大山雀的巢穴。若发现蛇,大山雀会发出刺耳的「喳」(jar)声。这种叫声会令正在孵卵的雌鸟和接近离巢年龄的雏鸟迅速飞离,让巢洞内的气味和热量散去,削弱蛇对猎物的感知。

而当遇到鸦科鸟类,比如松鸦时,大山雀则会用急促的「叽咔」(chicka)声示警。这类掠食者虽然危险,但因为体型过大,无法进入大山雀的巢穴。因此,听到这种叫声时,雌鸟不会仓促飞出巢洞,以免暴露巢的位置。相反,它们会保持不动,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洞口,观察掠食者的动向。

铃木俊贵用一根棍子展开了更进一步的实验。他让棍子模仿蛇的滑动方式,试图探究这些鸟的反应。结果揭示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蛇警报似乎能够唤起大山雀的心理图像——一种类似于记忆与现实交汇的闪回。

想象你在夜路上行走,旁人忽然低声提醒「当心有蛇!」,你会迅速往地上看,然后被一根扭曲的树枝吓得心惊肉跳。对大山雀来说,正是这种视觉与听觉间的联动在发挥作用。

当它们听到「喳」声时,会迅速飞来,将那根移动的棍子视为蛇,并集结围攻。但它们的反应需要双重验证:只有当棍子的移动方式足够像蛇时,这种警报才真正被激活。如果棍子移动得与蛇毫无相似之处,或者播放的是其他警报,大山雀则会对此漠然置之。似乎对大山雀来说,警报之声并非只是恐惧的触发器,而是唤起了一幅演化刻画的图景——那是爬行在草间的危险,一类需要迅速驱逐的敌人。蛇,既是现实中的威胁,也是大山雀集体记忆中的幽灵。

在上海青浦的乡间,我常被大山雀的身影吸引。起床后看窗外菜地,总能发现迅捷而专注的它们,羽毛间泛着细碎阳光,在绿意间跳跃,目光锐利如针,仿佛整个清凉的早晨都围绕着它们转动。我也试着更靠近它们一些——在屋后的那片小树林里,我安装了四个人工巢箱,希望能吸引它们进去繁殖。大山雀喜欢用树洞作为巢穴,人工巢箱也往往被认为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在理论上如此。

但我的好意没有得到回应。那一年,四个巢箱在繁殖季过后依旧空空如也。或许是我摆放得不够隐蔽,或许是开口大小不合适,又或许是枝叶的遮挡不足以让它们感到安全。要不是那段时间事情繁忙,我大概会进一步尝试,比如把巢箱漆成红色——有人做过类似实验,悬挂了不同颜色的巢箱:黑、蓝、绿、白和红,结果发现,红色巢箱的入住率和雏鸟出飞数最高。这个有趣的发现让我心痒,红色是否能成为吸引它们的关键?我不确定,但想象那一抹红在小树林间显眼出现,也似乎能让等待变得更具仪式感。

然而,我与大山雀最为难忘的一次相遇,却是在深圳的一个停车场。刚刚熄火下车,耳边便响起一串响亮的「笃笃笃」。我循声走去,发现一只大山雀正在交通镜前怒不可遏。它对着镜中的自己大声叫嚷,尖喙一次次猛击镜面。繁殖季的大山雀,领地意识格外炽烈,而镜中那执拗不去的「入侵者」显然触犯了它的底线。

大山雀的性别可以通过腹部中央黑线的宽窄来辨认。这是一只雄性。它的动作如此激烈,仿佛那个镜中的倒影是真实存在的敌人。它化身为一场无休止争斗的主角,丝毫不顾周围的环境,也无意停下。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只小鸟用全部的力气与自己搏斗。它的一声声啄击,像是在向整个世界宣告它的空间、它的自我。那一刻,我感到既好笑又动容。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但也展现了某种巨大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