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会给鸟赋予人类的性格。
山雀和柳莺,总是「活泼」的,苍鹭不成群,就有点「孤僻」了。童文菲的《怎样理解一只鸟》(Understanding Bird Behavior)里写,生物学家对北美喜鹊(Pica hudsonia)与加拿大马鹿(Cervus canadensis)进行过外向性与风险偏好的测试。结果是,那些最「勇敢」的北美喜鹊和最「害羞」的加拿大马鹿,方能结为搭档。
而对于白骨顶(Fulica atra),常出现的形容词是「阴暗」。不光是中文世界,连它的学名也含着相似意味。拉丁文里形容鸟是「黑色的」,常见有 nigra,用来描述光泽感较强的黑色,例如黑鹳(Ciconia nigra),以及 ater,用在哑光内敛的黑色上,例如煤山雀(Periparus ater)。还有一个词,也是关于沉闷黯淡的黑色,但更常用于抽象语境,描述哀伤或不祥的意象,带有一种心理层面的沉重——那就是白骨顶的 atra 所传达的感觉。
这种暗含悲剧的气质来自何处呢?首先,它的虹膜是静脉血般的暗红色。鸻鹬类通常讨人喜欢,体型娇小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乌溜溜的双眸,也让它们看起来分外善良老实,仿佛没有任何恶意。想象一下,假若勺嘴鹬(Calidris pygmaea)长了一对繁殖期黑颈䴙䴘(Podiceps nigricollis)的那种眼睛,可爱值必然大打折扣。对于红色双目,无论是杀红了眼还是哭红了眼,人类心底总是邪恶、负面的印象。
白骨顶墨染般的羽色,配上纯白的喙与额甲,总让人联想到拖着暗袍、露出骷髅脸庞的死神。赤眼黑身白骨,再加上它常常独自巡弋在远处,都在传递出孤魂游影般的「阴暗」气质,仿佛周围的水面都被它的存在染上了一丝沉郁。
今年五月,我、HCC 小姐和吕东一起去北京奥森南园观鸟。灰雁和绿头鸭带着雏鸟蹓跶,大斑啄木鸟凿巢,大杜鹃则在林间追逐盘旋,喧嚷不休。湿地的芦苇早已长得高过人头,东方大苇莺和黑眉苇莺不住鸣叫,夏日初临的生机扑面而来。
大概因为熟悉了游人的存在,一只白骨顶和它的一只幼鸟,在步道边缘觅食。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白骨顶,看清了它灰绿色的瓣蹼足——那是一种奇妙的折衷,水陆两用,脚趾间没有完整的蹼膜,而是一片片宛如小叶的瓣膜,弧形的边缘随着走动轻微起伏,看起来像是一件精细又坚韧的工具。
白骨顶的幼鸟,初见时令人愕然。从头到脚,它的外形都是一场视觉上的对抗。稀疏的黑色绒毛覆盖着身体,凌乱地向四周扩散,似乎从未依服过任何秩序,毫无滑顺可言。绒毛还不完全防水,质感介于粘腻和干燥之间。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头部,鲜红的头皮、前额与脸颊像是某种突兀的警告色,又仿佛一片正在凝固的血迹,还向外延展出一圈橙黄色的短毛,像是微弱却执拗的火焰,小心翼翼地燃烧。
让人感到奇异的还有它与亲鸟的关系。亲鸟并不靠近它太多,偶尔回头瞥一眼,然后继续自己的觅食,似乎仅仅在确认这小生命的存在,并不试图提供太多额外的关怀。而幼鸟也没有表现出对亲鸟的依恋,只是踉跄迈步跟随着,仿佛是被丢在湿地中的孤儿,独自摸索着生命的方向。它们之间的距离既近又远,既带着一丝联系,又显得疏离。
这让我想起鸟类学家对白骨顶的近亲——美洲骨顶(Fulica americana)所做的研究。与白骨顶类似,美洲骨顶的雏鸟破壳时,头顶也覆盖着一层明亮的橙色绒毛,裸露的头皮带着鲜艳的红色。然而,一旦感知到危险,它们会立刻低下头,把脑袋藏起来,仿佛知道这种醒目并不安全。
这颜色不仅是装饰,更在利用亲鸟天生的感官偏好,劫持注意力,传递着重要的信息:自己的优良基因、更大的需求(通常最年幼的雏鸟颜色最为鲜艳),以及更健康的身体——绒毛的橙色依赖食物中的胡萝卜素来不断维持,而这种维持本身便意味着良好的营养状况。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美洲骨顶雏鸟虽为早成鸟,但在生命的头十天里,对成鸟十分依赖。这也正是它们面临最大生存威胁的时刻。大多数雏鸟在这一阶段死去,并非由于被捕食而丧命,而是来自争食不利,营养不足。
在资源短缺或压力增大的情况下,美洲骨顶的成鸟会啄那些乞食信号较弱或被认为生存潜力较低的雏鸟。这种行为最初可能只是为了限制它们的乞食,但如果雏鸟持续乞食,啄击可能变得更激烈,甚至会直接导致雏鸟死亡。而且,当环境或身体状况限制了繁殖能力时,美洲骨顶会将蛋产在其他同类的巢中。
这就意味着,巢中的雏鸟可能并非全是同一对父母的后代。对于巢中的每只雏鸟来说,它们不仅要面对自己的兄弟姐妹,还需要与外来者竞争,导致资源更加稀缺。
与此同时,美洲骨顶的成鸟也不得不面对一种更深层次的斗争:与自己的本能较量。雏鸟会演化得越来越迷人、难以抗拒。火红头部和橙色绒毛是它们直击父母本能的武器。而成鸟则需要变得越来越谨慎、挑剔,甚至在幼鸟的信号前显得有些冷漠。
从人类角度,大概会把这种行为贴上「残酷」或「自私」的标签。我们更容易共情那些符合人类审美、展现亲密关系或看似无害的生物,而对像美洲骨顶或白骨顶这样的外貌和生存方式感到不安与反感。
然而,这种感受,也许是过度共情的结果。
十几年前刚上大学,有位苦读动物行为学的学长告诉我,他最大的发现之一,就是他们专业里用来形容动物情绪的词语,例如开心和难过,其实都并不准确,不过是人类语言环境中的近似值。我们天生只能共情那些我们能理解的情感,而在对动物行为的认知上,很多时候,我们是在过度共情。他认为,应该创造一套全新的术语,用来更准确地描述动物的情绪。
——希望这位学长现在已经博士毕业。但他很有可能是对的。共情让我们得以穿越他人的世界,甚至进入其他物种的视角,从她/他/它们那里汲取我们自己的情绪、感受和认知,让我们在纷繁世界中连接彼此。所以,许多人将共情视作通往道德和善意的必经之路。
然而,2016 年,耶鲁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保罗·布鲁姆(Paul Bloom)出版了《摆脱共情》(Against Empathy),他在书中对「共情是道德行为的基础」提出了质疑。布鲁姆将共情定义为体验他人情绪与痛苦的能力,但他警告说,这种能力不仅有限,而且充满偏见。这种情感上的偏倚会导致情绪化的决策,对个别事件的强烈反应往往掩盖了对更大整体利益的理性考虑。
布鲁姆主张用「理性同情」来取代传统意义上的共情,认为通过冷静的逻辑和数据分析,我们可以更好地平衡各种需求,从而做出更有效、更公平的道德选择。书中引用了大量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研究,指出共情可能导致资源的浪费,而理性同情则能够在兼顾效率的同时,更加注重正义。而且,依赖情感驱动的共情往往导致短视的决策,而理性导向的决策则更能为整体利益服务,避免情绪化反应带来的偏差。
这种避免过度共情的思维方式,或许也可以用到生态环境保护中。我们倾向于对那些可爱的生物溢出情感和关注,比如毛茸茸的哺乳动物或色彩鲜艳的小鸟,而那些看似普通、丑陋——或者「阴暗」——的物种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这样的偏爱虽然源于善意,但却可能导致保护资源的错置,使那些在生态系统中同样重要、甚至更加关键的组成被遗忘在盲区里。
而且,平心而论,在秧鸡科(Rallidae)大家族中,白骨顶其实已经和「早安少女组。」(モーニング娘。)一样元气开朗了——大部分秧鸡,根本就难见其貌。
前段时间鸟友湖鸦跟我说,他去了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西南平原的「北美花田鸡和稻米节」(Yellow Rails & Rice Festival)。活动方与农民合作,会组织参与者坐上秋收中的联合收割机,就是为了观察那些平日里藏匿于茫茫稻田之中的秧鸡科成员——北美花田鸡、王秧鸡(King Rail)、弗吉尼亚秧鸡(Virginia Rail)、黑田鸡(Black Rail)和黑脸田鸡(Sora)在收割机的轰然前行中被惊起,显露一瞬间的飞翔身影。
这初听让人挑眉,仿佛重现了十三陵水库那场闹剧——鸟人们为求一睹花田鸡,不断䠀飞,直至其力竭而亡,连鸟名都相似。但不同在于,对当地人而言,无论有鸟与否,种下去的水稻总归是要收成的。而且活动方还请了不少志愿者维持秩序、提供指导——湖鸦便是志愿者之一。
若能像这样,将扰鸟程度限制在合理范围,在农业生产之余推广自然观光,参与者还能品尝当地美食,了解历史文化,以及去附近松林与海岸线进行导览观鸟和一次环志工作坊,总的来说,也算好事一桩。这额外的旅游收入,还能让当地更有动力保育生态。或许,这也可以成为在鸟和人之间「理性共情」的典型一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