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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头鸦雀与伊丽莎白

听妈妈的话。封面图为棕头鸦雀,摄于上海青浦。它没有尾羽,可能因捕食者攻击所致,因为换羽通常是逐步进行的,而非一次全失

孩子出生后,我时常想象,试图触及那些超出我记忆范围的时光。就像对于一个鸟人来说,观鸟之前的人生里那些掠过的双翼,既真实存在,却又难以辨认,全是面目模糊、未被命名的影子。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比如,我和棕头鸦雀的初遇,确切发生在 1997 年暑假。那年香港回归,我则将穿着国航「无人陪伴儿童」的马甲,独自飞往深圳,去姨妈家度夏。

大概所有那个时代的小学附近都少不了地摊,展示雏鸡仓鼠乌龟之类逗引孩子的小活物。那学期最后一天,我蹲在一笼颜色橙橙褐褐、圆头圆脑的长尾巴小鸟跟前,不愿走。摊主说是麻雀,我不同意。妈妈猜是山雀,而我根本不知道山雀是什么模样。

「这种养不活的。」妈妈嘴上讲,但大概我的成绩单还不错,最后还是捧着一只小鸟回了家。

我怀疑,上述外观描写并非全来自原本的记忆,也掺杂了观鸟之后认知的自动补充。然而,那绝对是一只棕头鸦雀,因为它独特的鸣叫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此前我从未听到鸟是这样叫的——无法用文字来呈现,只能说,那是一种四个音节、起伏顿挫又悠扬的旋律,让人十几年后依然能清晰想起。有鸟友把它拟音成「背信弃义」——音调有点对,但意思未免也太糟糕了些。

现在推测,那只棕头鸦雀必是鸟网所捕。这是天性喜群居的鸟。它被选中,从笼里取出,孤零零地被我带走,不停发出鸣叫,拼命呼唤同类——但永远不可能得到回音。它的结局如何?大概妈妈是对的。我只记得它站在我掌心,眼睑一闭一闭,小小的喙微微张合,吐出那四个音节的歌。

观鸟后,北京奥森南园、成都浣花溪、上海青西郊野、杭州北湖草荡,无论何地,遇着棕头鸦雀,看它们不惧人、兀自呼朋引伴的喧闹,一颠一颠、拙笨天真的飞行,在灌木和苇丛间勤奋觅食,啄开树皮和苇杆寻找昆虫的轻巧熟捻,还是会觉得亲切可人。

这是鸦雀科里分布范围最广的一员。毫不意外地,它有许多令人搞不清的亚种。1926 年,沃尔特·罗斯柴尔德(Walter Rothschild)在《云南鸟类志》(The Avifauna of Yunnan)里,也委婉谨慎地发表过类似看法。

没错,这位第二代罗斯柴尔德男爵(2nd Baron Rothschild),便是来自那个国际银行业巨头家族。虽然长辈期望他从事金融,但沃尔特对自然的热爱胜过其他一切。他不仅投入大量财富,还倾注心血支持科学研究与收藏,在英国特林(Tring)建立了私人自然博物馆,收集了超过 300 万件标本,包括数以万计的鸟类标本,跻身彼时世界上最大的私人自然收藏之列。

他贡献最为卓著的领域之一,便是鸟类分类学,发表了大量关于新种和亚种的描述。《云南鸟类志》是 20 世纪初研究云南鸟类的开创性作品,为后来的中国鸟类学奠定了重要基础。

这本书里,他特意辟出一节,标题就是「关于鸦雀属(Paradoxornis)中棕头鸦雀 (Paradoxornis webbiana) 种群的讨论」:

棕头鸦雀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物种群。我担心,在对它们的繁殖习性、分布区域有更多了解之前,以及特别重要的一点——这些物种群中的大多数是否为定期迁徙的——尚未厘清之前,它们的分类问题都难以理顺。至少在典型的棕头鸦雀中,有三个亚种在云南出现,并与褐翅鸦雀 (Paradoxornis brunnea) 共存。

在目前描述的棕头鸦雀物种群中,我能找到以下亚种。它们的喉部均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条纹,而褐翅鸦雀几乎没有或完全没有这种条纹。

罗斯柴尔德描述的棕头鸦雀亚种有八:

  • Paradoxornis webbiana webbiana,分布于上海至浙江沿海地区。
  • Paradoxornis webbiana suffusa,分布于长江流域、秦岭山脉及东南中国。
  • Paradoxornis webbiana fulvicauda ,分布于直隶(今河北)及朝鲜半岛。
  • Paradoxornis webbiana mantschurica,分布于乌苏里地区和满洲(今黑龙江)。
  • Paradoxornis webbiana styani,分布于缅甸掸邦及云南大理地区。
  • Paradoxornis webbiana ricketti,分布于长江流域及云南。
  • Paradoxornis webbiana elizabethae ,分布于云南鲁口寨。
  • Paradoxornis webbiana bulomachus,分布于台湾。

当时罗氏用的是 Paradoxornis——现在的 Paradoxornis 仍是「鸦雀属」,但里面是点胸鸦雀(Paradoxornis guttaticollis)之类的家伙。现在的棕头鸦雀,已经单独列入棕头鸦雀属(Suthora 或者 Sinosuthora)。

现今学界承认的棕头鸦雀亚种,仅余六种。罗斯柴尔德笔下的 P. w. styaniP. w. ricketti——后者还是他亲自描述的亚种——随着鸟类学的发展,前者现在是褐翅鸦雀的亚种,后者成了今天的云南鸦雀。然而,他对这些亚种分布范围的描述惊人地准。很难想象,一个身处欧洲、仅靠标本研究的学者,如何能做到这般精确。

或许这正是他那一丝不苟性格的体现。《云南鸟类志》中,罗斯柴尔德对不严谨的行为表现出几近苛刻的反感。例如,在短嘴山椒鸟的部分,他对埃尔温·施特雷泽曼(Erwin Stresemann)仅凭一只雌鸟就定义新亚种的做法,毫不留情地写下三个感叹号。而在棕头鸦雀 elizabethae 亚种文后,他特意补充:这一亚种不应仅基于一只正在换羽的笼中鸟被描述。

这番批评的对象,是约翰‧大卫‧迪格斯‧拉图什(John David Digues La Touche)。1921 年春天,他在鲁口寨(Loukouchai)获得了一只关在笼里的活体雄性。这只棕头鸦雀在往英国的途中完成了换羽,但最终死亡。

(我妈妈说什么来着?)

太平天国占领天京后,清政府与英、美、法合作设立了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负责管理对外贸易的关税事务,是当时最重要的财政部门之一。然而,这一机构实际上由外籍人士把控,最高领导多是英国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1882 年,拉图什进入中国海关总税务司工作,辗转包括上海和福建等多地。在华数十年期间,他进行了广泛的自然观察和标本采集,发表了许多对中国鸟类学发展影响深远的著作——例如《华东鸟类手册》(A Handbook of the Birds of Eastern China)——也为中国自然志留下了不可多得的记录。

还不止于此。《华东鸟类手册》的扉页上,有张摄于 1897 年的全家福,标题是「唐氏家族:福州的水鸟猎捕者与标本采集者」。照片中心是唐春营和握着一只卷羽鹈鹕脖颈的儿子唐启秀。他们是拉图什的重要助手,为他获取动物并制作标本。

而在接下来的百年里,拉图什传授的标本制作技术和理念,将随着唐家人从福州开枝散叶,进入北京、上海、武汉、广州等地的研究机构、博物馆和大学,成为日后中国生物学标本采集和研究的重要力量。唐启秀后来进入国立武汉大学,和儿子唐瑞昌于 1929 年创建了动物标本馆,延续至今,已是第四代。

至于棕头鸦雀——拉图什在《英国鸟类学会会刊》(Bulletin of the British Ornithologists’ Club)上对 elizabethae 亚种的外观描述是:头顶的红色更加浓烈,并延伸至背部;头部两侧呈带有红色光泽的粉灰色;腹部为淡棕黄色;虹膜深棕,外圈带灰色;喙和腿为灰红色。

罗斯柴尔德在书里叙述了拉氏获得标本的过程,然后加了括号,再次尖锐批评:仅凭一只正在换羽的笼中鸟就描述一个亚种是不合理的。

但历史的发展最终还是认可了 elizabethae 亚种,其分布范围被定义为中国云南东南部与越南北部。而为何叫「elizabethae」?拉图什的女儿叫伊丽莎白(Elisabeth),后缀「-ae」在拉丁语中表示归属。若我们以罗爵爷般的严谨,细究 s 和 z 的区别——「伊丽莎白」是个跨语言的词语,法语用「Elisabeth」,英语则多为「Elizabeth」。拉图什为女儿取名时承袭了他出生地法国的文化,而在鸟身上,则转向了学术界通用的英语拼写。在爸爸送给她一个棕头鸦雀新亚种的时候,伊丽莎白 10 岁。

和我初遇棕头鸦雀的年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