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为什么,开始重看《恋爱世纪》(ラブジェネレーション)。木村拓哉甫出场,我便想起,他肩上背的 Porter Tanker 和脚上那双 Red Wing 8166,都是我注重穿衣的少年时代里曾一心渴求的梦幻逸品。
前些年流行过一种回望 20 世纪后半叶的着装风格,名为「City Boy」。典型的搭配,是简单图案或纯色短袖和宽松剪裁的中性外套,直筒牛仔裤,带复古气息的鞋子,再加略具机能感的斜挎包。而《恋爱世纪》里俊美无朋的木村拓哉,可谓「City Boy」的终极形态——李佳琦直播间靠的是打折利诱,而木村当年替 Kanebo 卖掉 300 万支口红,纯粹是用脸庞色诱而成。
口号是「给都市男孩的杂志」(Magazine for City Boys)的《POPEYE》的前主编木下孝浩,目前在优衣库负责品牌刊物《LifeWear》——这样一说,你应该大概能想象出「City Boy」风潮是基于一种什么样的审美偏好:简单、现代,边界感清晰,是一种熟稔都市规则却不被它吞噬的疏朗姿态。
按照这种感觉,如果要推举一只「City Bird」,我觉得,非红耳鹎(Pycnonotus jocosus)莫属。
当然,和麻雀这类几乎成了人类的伴生动物的鸟不同,红耳鹎在野外也有大量种群分布。但我十分主观地认为,最棒的红耳鹎,还是城市里的那些家伙。
红耳鹎是我以观鸟人的眼睛,在深圳初识的鸟种之一。那时新冠肺炎病例此起彼伏,人心被裹在数字里,惶惶不定。而我刚开启深圳和成都的双城往返生活,总在担心行程码的颜色。四月一个周日早上,我去公司取会议资料。商务区在周末本就冷清,平常连便利店都落锁,赶上瘟疫流行,更是字面意义上的门可罗雀,玻璃幕墙反射出无人的街景——对于观鸟也许是件好事。我刚了解了一些本地常见鸟,正想着找机会去公园转转。
拿了东西,我在贩卖机里买了罐咖啡,在楼下兼作长椅的花坛边缘坐下小憩。忽然几声短促的鸣叫传来,我心里一动,抬眼寻找,然后在身后一排不高的刺葵的主干枝刺上,发现一对红耳鹎。它们像两把精致的小旗,插在南国暖春的风中,距我不过数米。
它们没有再鸣叫,只是静静地站着,偶尔偏头,像在倾听,又像在思索什么。那是一种既专注又放松的姿态,是那种似乎只有红耳鹎能做到的,恰到好处的存在方式:不躲避,也不招摇,就站在那里,既属于这仿造自然的绿化工程,也属于你忽然被它吸引的那一刻。
因为近,所以哪怕没有望远镜,我也能清楚看到它们棕褐的翅膀、背部和尾羽,雪白的喉咙,黑色的纤细髭纹——它们英文名里的「whiskered」就是指这个——以及双颊上那抹大红的斑点。林书尧在《色彩学认识论》 里说,红色色彩变化后的「清色」表现的特性是圆满、快乐、罗曼蒂克、优美——这便是红耳鹎给我的初印象。
它们忽地落到假连翘的绿篱上,有一只几乎触手可及。有那么一瞬,我想把它捉住,它似乎也立马感受到恶意,未待我动,便唤上另一只,飞到了凤凰木顶上,且开始向四周鸣叫,似在广而告之,谴责我心思活络,擅自越界,不懂分寸——用张爱玲的话,「太不识眉眼高低」。
我看着它们笑——以及,该如何形容彼时的那种感受呢——图鉴上的鸟,原来是真的。
我想起纪录片《中央公园效应》(Birders: the Central Park Effect)。影片跟随了一群纽约中央公园的观鸟常客,其中包括作家乔纳森·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探讨了是什么将她/他们吸引到鸟类身上,吸引到中央公园,也吸引到彼此近旁。知名观鸟人克里斯·库珀(Chris Cooper),总结了他眼中观鸟的七重乐趣。而第七项则是所谓的「独角兽效应」——当你在图鉴中早已认识某种鸟,但首次真正见到它时,那感觉就像看见一只神话中的生物,「仿佛独角兽从森林中走了出来」。
那一刻,我的独角兽,便是红耳鹎。恰好,它尖尖的羽冠,正像一枚小小的犄角。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身边有如此多的红耳鹎。小区樟树里和乌鸫对唱的是它们,每天早上准时开嗓,在枝头迎送人们进出,比检查行程码的社区网格员还要尽责。甚至一个微信群里有人发上照片,说在她们公司门口,一个两边打通、上面有顶的半开放走廊里,有一对红耳鹎在门禁打卡器旁一株一人多高的绿箩里筑了巢。照片中,一只红耳鹎坐在细致的小窝里,身下露出几只雏鸟,略带紧张地盯着镜头。人类世界在不停漂荡涌动,它们却可以安然又悄然地,将生存织进人造之境的缝隙里。它们在城市中活着,就像词在句中活着那么恰如其分。
有一回,我因为行程码的问题,被保安拦在写字楼大门外。我有几份文件要签,有一个会要开,正着急,保安提醒:你不能上去,但你的同事可以下来。
于是,我请同事从楼上推了几把旋转椅下来,又借了保安用来登记的桌子,在写字楼大门外的人行道上摆开了架势,男来女往皆侧目而视,但无人驻足。我们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却又无法不觉得像是在表演一出近乎荒谬的露天即兴剧。然后我注意到,两只红耳鹎,或许就是那个周日的那两只,又出现在凤凰木上。同事觉察到我的走神,顺着我的视线望去,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两只鸟。几秒钟的沉默后,大家都笑。有人轻轻问:那是什么鸟?我简单介绍。
一直背手从旁观看的保安插了一句:还好叫红耳鸟不是红码鸟哦。
没有人笑。
再后来,因为某些不可期但无比重要的际遇,我即将结束总跑深圳的生活,要远渡重洋,到休斯顿去呆三个月,进入新的人生阶段。最后一次从那幢写字楼出来,我心里浮动着离愁和沉郁,但抬起头的瞬间,也有了些期待和预感——果然,又见到了红耳鹎,甚至不仅两只,有四只红耳鹎,在绿化带里飞行、追逐、鸣叫,甚至偶尔落到咖啡座的椅背上。
它们短喙漆黑,面庞洁净,神情轻快,像这座滨海城市灵魂的缩影:年轻、热情、好奇,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时髦感,永远鲜亮。让人觉得就算它们会抽烟,也是木村拓哉和松隆子初逢时在街边点火的那种清新姿态。它们身上的颜色,不也和木村那头深栗挑染的中长发类似么——我想起了小区里那些和它们视线交错的早晨,心里默默告别。我即将去一个见不到红耳鹎的陌生之地,遇见一些我尚未认识的朋友,拥抱新的秩序和机会。
1997 年《恋爱世纪》播出时,日本正困在经济泡沫破裂后的低潮里。但 90 年代的日剧黄金潮,却透过剧情,让人们对梦想、爱情与人际关系感到希望,去获得抚慰,抵抗某种无形的塌陷,哪怕是用今日看来略显笨拙和生硬的方式。例如《恋爱世纪》里有句台词:
「对人生有迷惘是件好事,人万一不再迷惘,那他的人生也不可能再有任何精彩的火花的。」
尽管有说教之嫌,人们仍愿为那份乐观所感动,就像《恋爱世纪》里,青年们终究能在工作中找到成就感与乐趣,投入地恋爱,认真对待自己的外表和内心感受。开场第一秒,大泷咏一所作的前奏 MIDI 弦乐响起,那种别致的世纪末惆怅,糅合了不得不与过去告别的忧伤,以及新时代即将开端的期待的乐观意蕴就弥漫开来,温柔而犹疑。这首歌,叫《幸福的结局》(幸せな結末)。
2013 年,大泷咏一因动脉瘤去世,葬礼上由细野晴臣、松本隆和铃木茂负责抬棺。60 年代末 70 年代初,这四位好友曾组成乐队。虽然实际上的活动时间很短,但他们通过向西方摇滚中加入本土化的改编,再配上日语歌词,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音乐样式。
当初这支乐队的名字,叫「はっぴえんど」,也就是英文「Happy End」的日文平假名音译,也就是「幸福的结局」。用老套的说法,就像命运开了个玩笑。
红耳鹎的名字中也藏着「玩笑」。它的学名种加词 jocosus 源于拉丁语 iocosus,意为「欢乐的、爱开玩笑的」。iocosus 又来自 iocus——就是「玩笑」的意思,不是那种让人捧腹的滑稽,而是一种轻盈的语义偏离,是行走中转身的瞬间,是你以为会直达的未来,却半真半假地,又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