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自短长 cover

花枝自短长

你看到了什么?封面图为短尾鸦雀,摄于浙江绍兴

眼前的尾灯长阵挤挤挨挨,连缀出数公里远,随着路势抬高,再延伸到远处大桥,如同一条红宝石组成的星河凌空升仰。没想到,离清明假期还有两天,我会在临近午夜的沈海高速上动弹不得。

这是一趟独自驾车去阳江市龙高山的旅途。龙高山是阳西县的一座滨海小山,无甚名声,我也是直到前段时间才无意间听说它的存在——鸟友刘宗壮告诉我,四年前,他在那里看到了中华草鹛(Graminicola striatus)。

目前全球唯一可以稳定观测到中华草鹛的地点,唯有香港最高峰,大帽山的山顶。香港以外,仅广东、广西北部和贵州南部有寥若晨星的几笔记录,以及缅甸、柬埔寨和越南有点状分布——狭小且支离破碎的栖息地,让这种鸟的生存境况不容乐观。有鸟类学家估计,目前全世界仅有不超过 2500 只的中华草鹛——若按这个数字,它们和大熊猫的整体数量差不多。

这是一种神秘的鸟,常常在密生植物间藏身匿迹,让人难窥其貌。眼下对它们的研究不多,以至于我们对它的食性、鸣叫和繁殖行为都了解寥寥。2011 年夏季,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鸟类工作小组写过一份有关中华草鹛的报告,记录到它们叼着蜘蛛和毛虫,然而观察样本依然有限。报告里无奈地承认,在繁殖季期间,这种鸟「经常从草丛中发出粗哑的警戒声,有时也会短暂出现在开阔处或草顶上鸣唱,但通常行动隐蔽,不易察觉。」

也许它们曾经在华南地区广泛分布。例如离香港约 5 公里的深圳梧桐山顶,十几年前便有过中华草鹛的记录。彼时彼处还覆盖着芒草和灌木的混合植被,后来全铲掉,统一种植了毛棉杜鹃与映山红。我去看过——花季明媚艳丽的盛况,吸引着无数游客用手机拍下照片。但是自那之后,再无人在深圳目睹过中华草鹛的身影出现。

不过,在香港观鸟会的「香港鸟类名录」网站上说,根据未公开发表的资料,中华草鹛在广西的适宜生境中并不少见。2020 到 2021 年,在粤西南的阳西县也有带照片的确凿记录被上传到 eBird——其中大概便有刘宗壮的贡献。

我利用业余时间读了些关于中华草鹛和它的近亲南亚草鹛(Graminicola bengalensis)的文献,觉得是时候付诸行动了。按照资料说法,四月初,中华草鹛已经进入了求偶繁殖的阶段。这是一年中最容易见到它们的时间。

根据香港天文台,今晚月落时间是 23:05。我傍晚出发,导航软件预计全程四小时,然而此刻已经过去八个小时,上弦月已挨近地平线,我还在高速上。车流密得像集群迁徙的鸻鹬,隔几十公里便有一起事故,应急车道都水泄不通。好不容易磨蹭到圣堂服务区,加油又排了好一会的队。我捶着腰和工作人员攀谈,抱怨路况。他是湖南人,带着笑说,广东人春节和中秋可以不过,但清明和冬至必须返乡,明天还会更堵呢。

继续上路,眼前花样百出的穿插并线,让我想到深圳大鹏半岛上,在山峦之间移动的家燕、小白腰雨燕和爪哇金丝燕(Aerodramus fuciphagus)的混合群:整个群体保持着大致统一的移动方向,但在模糊不清的集体轨迹中,每一个体的飞行路径却又独一无二。每只鸟都在沿着自己的航线前进、扭转、上升或下沉,同时又在不断调整自身与邻近个体的相对位置,像矩阵中跃动的原子,漫不经心,又好像充满设计,似乎是某个自相矛盾的概念的体现——例如有序的混沌,或是无序的和谐。

准备的播客已尽数听完,我开始在车里播放圣诞音乐,希望多少能同理到回家过节的气氛。穿着短袖听这些歌,仿佛回到十几廿年前在墨尔本的南半球时光。可迈克尔·布雷(Michael Bublé)还没唱几曲,我转至另一条高速,则完全像是拍戏时换了场景,开了十几分钟,漆黑一团的双车道上只有我一辆车,简直让人怀疑刚才的拥挤不堪是虚假的幻觉。我仿佛是从一个结构紧凑的系统中被甩了出来,突然掉进了某个错误的缝隙里。

下了高速转国道,又在没有路灯的县道上行驶十几分钟,这股感觉更强烈了。导航提示我前方右转。我减速,花了几秒方找到路口——是一条窄小的土路,当然也没有路灯。车头灯照过,只见两边长满高高的芒属(Miscanthus spp.)植物。根据资料记载,中华草鹛偏好芒属植物为优势物种的生境——这就对了。导航显示,距离终点还有十几公里,然而预计用时一小时。为什么还要那么久?

我很快就明白了。有个成语——诘屈聱牙——用它来形容道路,显然是用词不当,可那种崎岖不畅、艰涩转动、困难重重的费力感觉是相通的。刘宗壮提过「路不太好」,但它还是比我想象的要狭窄和颠簸得多,路上有很多滑坡、落石和流水冲刷的痕迹。车里一切都在叮咣晃响,我仿佛骑乘着一条在台风中跃浪的海豚,在巨大鳄鱼的起伏背鳞上前进。为了防止刮伤底盘和陷车,我得集中精神,尽量避开大的凸起和凹坑,不得不在已经十分弯曲的山路上以更加迂回的方式行进着。

随着进山,手机信号慢慢减弱,终于只剩一格。在一个弯道前,我停下车,最后确认一下终点的位置。抬起头来,车灯的光亮边缘里,突然多了一张长长的脸。

是一头黄牛。就是普通的、乡间随处可见的黄牛,站在路边,定定地看着我,透着怪异,眼睛在光中泛白,沉默如碑石。我猜是刚才没注意到,但不确定。那种不确定,悄然膨胀成一股危机四伏的不安全感。我盯着牛几秒,然后轻踩油门继续前进。经过时,它也未动分毫。

深呼吸。我摇下窗,沿海内陆的季春夜风滑入——潮湿、凉冷、不稳定,带着一丝污秽,是牛粪的臭、海货的腥,好像还掺杂了什么别的,藏在气味里,就像神经递质刺激着我困顿的大脑。草枝刮过车底,声音细密,像鹀在冬天的鸣叫,或小兽的爪甲划过坚硬冰面,和轮胎碾轧石子沙土的声音混在一起。夜的声音也爬进来。远远近近地,数种直翅目昆虫在发出略有差异却同样单调的吱吱声,大概是蝼蛄和螽斯。夜色若是一具庞大的身体,这些虫鸣便是汗毛,不易察觉,却无所不在。

山路陡起来了。爬坡时发动机气急败坏地低吼,我紧盯着车灯照亮的那一小块路面,总觉得远光灯的光也不够远,不够广,似乎总有些什么藏在光圈边缘的昏冥里,未被照见。在一个转弯,我才意识到我的车灯其实能够照得很远。光束从两棵树之间的缺口穿过,揭开了两三百米外的黑暗掩藏的秘密——在那里,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正静静地飞过山谷中央——「巨大」,我指的是像一幢小楼那样的尺寸!

这诡异的画面,让身体本能超越了思考。我在那半秒钟里屏住了呼吸,胸口猛地收缩,尾椎发痒,四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右脚下意识地踩住了刹车。紧接着,我认出那是风力发电机的叶片。在我的车灯里,它像是一个五六十米高的巨人,矗立在前方山顶上,持续地挥动着线条锐利的、二十多米的长臂。堂吉柯德挑战的若是这样一位对手,确实需要非凡的勇气。我想起堂吉诃德,也想到自己:一个 21 世纪的人类,被风车吓得睡意全无。但我完全笑不出来。

往山上走,路越发坏。手机似乎也变得迟钝,导航播报不及,令我开错了一个岔路口,发觉时已经开出几十米。错的路上似乎更少人途径,愈加促狭且荒草从生。后视镜里视野极差,我不敢在黑暗山路上倒着出去,又往前开了一百多米,才找到稍微平整开阔的路面,下车用脚踩确认地面的密度与边缘。我口干舌燥,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一次掉头。20 多年的驾龄里,这大概是我最紧张的掉头时刻。车灯打在草丛上,草影随车灯转向,疯了一样横扫着路边,更是让人心神惶惶。掉头的时候,一只大鹰鹃(Hierococcyx sparverioides)在附近叫个不停。

刘宗壮说他们是赶天未亮登顶的。我向来不善早起,于是索性计划提前一天,把夜晚留给路,把睡眠交给山,直接把刘宗壮给我的坐标设为导航软件里的终点。卫星地图里,它是山脊上一个普通的点。观鸟时经常会前往这类无名的所在,我起初不以为意。但此刻,这种未知让我越来越不确定等下会遇到些什么,会停在什么样的位置。终点越来越近,但疲惫、割裂和陌生感让焦虑也逐步累积,胸中隐隐有些悔意。

继续往前,我又经过一座风机。看到它脚下是一小块平地,我短暂地动了念头:或许可以在这里过夜。但我没有停下。不是出于逻辑,而是基于一种更原始的警觉——那片地太裸了,太敞开,而且那一直在旋转的巨大叶片让我感觉非常不安。

上了山脊,地势变平。导航软件中的道路还在延续,可是车头灯照出的区域里,路的痕迹却越来越漫漶不清。最后,我停在了一个离终点 300 多米的地方。这里平坦,紧靠着一段土崖,可还是有一座风力发电机在我头顶不远处旋转。这些风车远看缓慢而安静,但身处其下,就会发现每隔两秒就会有一条叶片带着巨大的破空之声经过,飒……飒……飒……每一次旋转都像把空气削去一层,让心里一紧。

但我已经不想再继续摸黑驾驶。就让今晚在这里结束吧。

熄火,驻车制动,简单漱口擦脸,将窗摇下一条缝,锁车门,放倒座椅,最后关掉灯。心底暗涌的恐惧和焦虑没有爆发,但也没有散去。距离日出仅剩不到四小时,我应该抓紧时间休息。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种心情里睡着。

✻✻✻

果然睡不着。

我闭着眼,让意识下沉,像从山体自由滚落入河的一块玄武岩,但身体还是不肯完全松开,仍有低伏的紧张在胸口浮动。于是我开始把这股情绪当成观察对象,开始思考,像用指尖在深层肌理中摸索一处尚未痊愈的粘连点,一点一点,辨识它的源头,找到那个最小却最紧的结节。恐惧从何而来?

首先当然是黑暗。起初想象过在山野中入梦是什么样子:好整以暇,斜躺在座椅上,打开车窗,微风轻拂,睡前读书至困意漫起,顺势睡去,比露营还要舒服轻松。然而这是白天想象出来的夜晚,不是现在这种夜晚,不是浸泡在这种沉沉的、像柏油般粘附在意识上的黑暗里面。

这月落无星的山脊上,关掉灯,车子简直像被黑色的雪崩瞬间埋没。我终于能理解我的孩子为何在几乎已被睡意压倒时,仍要短暂地大哭一场——原来每次入睡,对他来说不啻是一场冒险。闭上眼的那一刻,那种因困乏至极被迫降临的失明,是不得不失去与整个世界的连接,主动放弃感知的那一瞬间带来的脆弱和惊恐。黑暗不只是视网膜感受不到光线,而是一种被「无」所包围的存在状态。

理性上我知道,这不过是一处甚至不算偏僻的山野,就在我头顶还旋转着一个几十米高的巨大人造物——可以想像,搭建这些风力发电机时,这里应该是有过许多工程人员来测量、定位、搬运、操作、指挥和架设,热闹非凡。这里的黑,与城市街道的暗处实际并无二致。

可是,感觉上,它又有着极大不同。方才为了确认路面是否可掉头而下车时,我打开车门走入黑暗,刚踏上地面,山中之夜就贴了上来,我几乎是被它舔了一口,顿时一阵脊背发酥。夜没有骨头,也没有眼睛,只是紧紧贴在我周围,让我觉得自己正被它试图吸收进去。简直就像有谁在读秒计时一般,我迅速查看地面,以一种接近逃逸的姿态又跳进车里。跟着我回到车里的,是大鹰鹃的叫声。

此时此刻,大鹰鹃的鸣叫还在持续不断地传来。有资料说,大鹰鹃的叫声能传出很远,一公里外都清晰可闻。根据方位判断,大概是掉头时听到的那一只。这种鸟在中国许多地方都有分布,但总是藏身树冠密叶中,见过它的人比听过它叫声的人要少得多——雄性大鹰鹃的三音节叫声颇具辨识度,中国人给它的拟音是「贵贵阳」,英文世界里则觉得是在说「brain fever」。

这是一种巢寄生的鸟类,也就是说,它会把卵产在其他鸟类的巢中。鸟类学家观察到过的苦主包括画眉、矛纹草鹛、白颊噪鹛、黑脸噪鹛、橙翅噪鹛和台湾斑胸钩嘴鹛,甚至喜鹊亦可能会成为大鹰鹃的便宜父母。大鹰鹃,顾名思义,其形如鹰。据说这种猛禽拟态让它可以把孵卵中的其他鸟类惊飞,然后趁虚而入,产下自己的后代。

它是这里的夏候鸟,应该是刚在东南亚完成越冬,飞山过海,来到广东繁殖。繁殖季的大鹰鹃在晨昏时尤其活跃,但我之前从未听过它们整夜不停地开嗓。也许这只经验不足,想先练习一番。在之前的想象中,我猜龙高山的夜晚会有红角鸮、领角鸮和普通夜鹰此起彼伏,但现实是,只有一只大鹰鹃,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三个音节的歌。我仔细听了片刻,确实仅有一只,在孤独地发声。

我的恐惧,大概也有部分来自此刻的孤独感受。我想到了海德格尔说过的,身处自然乡野中的孤独。

1933 年,海德格尔收到了来自柏林大学的召唤。但他选择留在黑森林的一间木屋里,用一篇短文说明了自己的拒绝。这是一次从中心撤退的姿态,是一位哲学家用沉默回应权力结构的举动——尽管他后来与这些权力有过更复杂的关联。

那篇文章名为《富有创造性的大地:为什么我们要留在乡间?》(Schöpferische Landschaft: Warum bleiben wir in der Provinz?) 。海德格尔写道:

「最近我接到赴柏林大学讲课的第二次邀请。其时我离开弗莱堡,重返山上小屋。我倾听群山、森林和农田无声的言说,还去看望了我的老友, 一个 75 岁农民。他已经在报上看到了邀请消息。猜猜他说了些什么?慢慢地,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不加任何掩饰地紧紧盯着我,双唇紧抿, 意味深长地将他真诚的双手放在我肩上,几乎看不出来地摇摇头。这就是说:『别去!』」

「别去」的原文,是「unerbittlich Nein!」,直译的话,是「毫不妥协地说不!」

对什么说不?柏林,以及都市生活所代表的那种寂寞——海德格尔用很诗意的方式区分寂寞和孤独,不是从社会性的角度,而是近乎某种抽象的触觉。城市的寂寞(Alleinsein)是日常的:你站在人群里,不说话,你坐在厨房灯下吃一顿饭,不需要回应任何目光。你是一个物理层面「未与他人同在」(allein) 的人。这种状态容易获得,在何处都一样,空泛而同质。

但乡间的、自然中的孤独(Einsamkeit)不同。这是一种心理状态,是一种像低气压一样的东西。你感觉它从地底升起,带着独特的气味,穿过骨头,在你的手指和肩胛之间驻留。你知道你在孤独中,不是因为没人陪你,而是因为你和你自己在一起,和这片土地的空气、岩石、生物在一起。

海德格尔如此描述「孤独」如何帮我们知道自己的意义与力量——也正是对于这种孤独的需求,让海德格尔拒绝了柏林:

「大都市中,人们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并不难感到寂寞,但绝对想象不出这份孤独。孤独有某种特别的原始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

这段话里多少透露出带保守主义底色的、对于纯洁性的痴迷。但我曾被这句话打动,就像我曾被英国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Robert Macfarlane)的书打动。麦克法伦常常独自在野外游走、夜行、入眠,并将自己的感受书写下来。他的作品里,也常常透露出这种孤独状态的独特魅力,如同只要把自己的肉身接入丰饶的自然里淬炼,就能获得连绵而直接的感受,就能触及那种写作中被称为「存在的显现」的时刻。做出在龙高山顶过夜的决定,多少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于是我来了,开车穿过混凝土和路灯尽头的黑,沿着地图上那道灰色窄线来到这里。但现在,这种缓慢却持续展开的、一层又一层的恐惧,让我感觉我在这里是异类;这排沿山脊树立,如白色鱼刺穿皮而出的数十架风力发电机也是异类,就像大鹰鹃的幼鸟,出现在了寄主的巢里。这不是我第一次在野外过夜,但确实是第一次独自这么做。也许是我尚未准备好?当车里只剩我自己和未曾预料的恐惧时,我意识到,孤独不只是抵达真理的路径,有时候也是一种惊觉自己已然错位的方式。

忽然想起一则富有隐喻意义的新闻,就发生在距此不过几十公里的地方。2020 年春天,大量毛虾涌入了阳江核电站的海水循环系统。它们身长仅寸,薄壳、透明,像是被海洋呼出的一口轻叹,随着潮汐推进,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旋转滤网之前,将钢铁制造的冷源系统逼至极限。滤网的压差开始升高,接着是一连串的反应:循环水泵跳闸,触发凝汽器故障信号,触发汽轮发电机组跳闸,最终触发反应堆紧急保护停堆。这个投资 700 亿人民币、以亿千瓦时为计量单位的超大型能量发生装置,像被一群微小的、常被干制成「虾皮」用以调味的节肢动物,悄悄拖进了深海的噩梦里。

国家核安全局对此事的定性是「因海生物入侵导致的运行事件」。但究竟谁才是入侵者,是毛虾,还是那六座反应堆构成的庞然巨物,又或是像我一样,那些将自己带入不属于之地的人?

海德格尔写过:

「严冬的深夜里,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思考的呢?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追问必然会变得更加单纯而富有实质性。这样的思想产生的成果只能是原始而犀利的。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风暴的场景一样。」

这是他的哲学尖峰时刻。而我独自一人,半躺在只有海德格尔「6 米宽、7 米长」的小屋约五分之一大的空间里,双目酸胀,大脑混沌。风力发电机的铝合金叶片如数十米的骨白色巨剑在无尽轮转,大鹰鹃不休鸣叫。漆黑覆盖了一切,只有充着电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时间——02:39。我正试图睡去。

✻✻✻

忘了上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醒来映入眼帘的第一件事物不是天花板,而是汝窑瓷器般的黎明天空。五六只大嘴乌鸦啊啊叫着,结队掠过这片灰青的纯色。我弯起身点亮手机屏幕看:05:59,比闹钟早了一分钟。

我毫无对这段睡眠的记忆。似乎只是眼睛一闭一睁,三个多小时的人生就被删除得干干净净,只有膝盖以下麻胀沉重的感觉在提示,已许久未活动腿脚。我直起椅背,润湿纸巾擦脸,用凉水泡速溶咖啡,勉强送下几块饼干,下车深呼吸,打量四周。天尚未亮透,万物的细节还有些影影绰绰,仿佛尚未最终定形。阳光纵然稀薄,但所到之处,昨晚的恐惧感便已荡然无存。

由于陆海比热容的差异,沿海地区的晨风总是由海洋刮向陆地。饱含凉意和水汽的劲风由海湾袭来,爬上山坡,扑面而至,闻之如深井中新汲的泉水,带着还未被照暖的草木气味。山脊上,几乎每两三百米就有一座风力发电机在旋转,目力所及之内,前后加起来总有四五十台。风与日出来自同一个方向,这些风车全都朝向东边,叶片在朝霞里映成粉红,看起来像是一群巨大而饥渴的向阳花朵,在光照和空气流动里吞食能量。

手表上的海拔数字是 517 米。我发现自己所在之处的植被和山脚的不同。这里是山顶不断受强风吹击所形成的低矮灌木带,几乎没有芒属植物。山脊上裸露的黄土路边,最多的是枯活混杂的芒萁、地菍、毛菍与展毛野牡丹构成的灌丛,稍有坡度处,则长着矮瘦的木麻黄、蒲葵、小蜡、红楠和苹果榕。有点奇怪。我想起刘宗壮跟我说,他看到的中华草鹛都是「在比较矮的草里」。可是香港的那份报告里说,中华草鹛「偏好高大且密集的草丛」,「调查区中植物高度为 75–166 公分,视觉遮蔽度为 44–162 公分」。报告中的生境照片,与我眼前景象相去甚远。

无论如何,晨光不等人。我开始沿着山脊向西南步行,从一座风力发电机走到下一座,同时留意两边山坡植被里的动静。上山前,我已经提前熟悉过中华草鹛的叫声。那是一种聒噪干涩的单音节,像是压扁嗓子挤出「哎——哎——」,如同什么小型机械装置润滑不良的产物。

一口气走到第五座风机,鸟是有的——白头鹎、红耳鹎、白喉短翅鸫、纯色山鹪莺、黄腹山鹪莺、暗绿绣眼鸟、画眉、棕颈钩嘴鹛在合唱——当然,还有大鹰鹃。这回不仅一只。远近不一地,有四只大鹰鹃吊着嗓子喊,在宣示这片山林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

可是,没有任何类似中华草鹛的声音被我的鼓膜捕捉到。

耳边似乎响起阿方索·卡隆的电影《地心引力》(Gravity)里,乔治·克鲁尼饰演的科沃斯基反复说出那句的带点戏谑的台词:「Houston, I have a bad feeling about this mission.」(休斯敦,我对这趟活儿有点不祥的预感。)——在香港,中华草鹛的繁殖时间是三月末到九月初,在这里也许会有差异?不同的生境,会不会导致这里的中华草鹛行为不同?当然,刘宗壮的记录是在四年之前。有经验的观鸟人都会说「看鸟要趁早」或者「有鸟赶紧看」。四年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心念一动,再次确认是否到达了刘宗壮给的坐标点。

定位是对的。我感到喉咙紧缩,手掌微微出汗。希望和焦虑交织起来,也许再加上睡眠不足,产生一种轻微的眩晕。我深呼吸,决定减慢速度,沿来路再走一遍。

每一道沙沙的风声里都像带着讯息,但又迅速滑入背景。我轻轻落脚,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复诵中华草鹛的鸣声节奏,仿佛念咒般盼它显灵。扫过每一丛植物的视线不再只是观察,而更像是一种恳求——恳求回应,恳求我期待中的身影或响声出现。草叶和树枝因风而摇晃,制造出微妙的动静,有时像鸟在跳动,引起我短暂的注目,又无奈地放下望远镜。

一处长满小叶簕竹的缓坡前,有条分叉入内的小路——或者说畜径,因为有许多牛羊粪散落其间。反正主路似乎希望不大,我决定试试运气。小路蜿蜒但平缓,高度过膝的竹丛里似乎掩藏着些什么。我走了几分钟,不断被伸出来的竹枝和竹根绊脚,忽然,前面十几米的竹丛底部,依稀有个鸟影窸窣窜动,体型和颜色都类似中华草鹛!

我停步,心跳瞬间提速,克制自己不要动作过猛,慢慢举起望远镜,但这些簕竹是如此繁茂紧挨,鸟影移动又快,完全无法分辨究竟是什么。我放下望远镜,眼看着竹尖晃动,它正朝远离我的方向而去,几秒钟后就将不知所终。犹豫了一下,我掏出手机,播放了中华草鹛的鸣声录音。

我知道不该在繁殖季播放鸣叫,但这是我最后的法宝。下一次来阳西,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也许我再也不会来到这龙高山的山顶,也许这是我离中华草鹛最近的机会。更何况,若空手而归,就意味着前期准备、昨晚的路途劳顿和心惊胆战全部白费。我只想看它一眼,可以不拍照片,只求能说服自己,我至少和它在几秒钟之内,曾经身处同一时空。我给自己做了限定,只放三声,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再用这招。

「哎——哎——」,还没等第三声,那个鸟影喳喳叫着,激动得近乎愤怒地跳上竹枝。我屏住呼吸,但马上叹了一口气:是一只棕颈钩嘴鹛(Pomatorhinus ruficollis)。这是一种常见、有趣又漂亮的鸟,华南山地的林下总少不了它们顽童吹口哨般的别致叫声。中国有 10 个棕颈钩嘴鹛的亚种分布。在海南尖峰岭,我还见过其中唯一有着浅色虹膜和深褐腹部的 P. r. nigrostellatus 亚种。

但它毕竟不是我要找的目标。为什么这只棕颈钩嘴鹛会对中华草鹛的联络鸣叫有这么大反应?就在前两年,鸟类学家在云南高黎贡山第一次发现了大鹰鹃对棕颈钩嘴鹛的巢寄生行为——也许它正被大鹰鹃的威胁搞得神经过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我已经打完了底牌。我回到山脊上的主路,找了块石头坐下,反手从双肩包的边袋抽出保温杯,小口啜饮冰凉的速溶咖啡。

泛苦微酸的液体在舌面上漫开,阳光开始耀眼,我收回视线,发现身边有一株盛开的小蜡。它圆锥花序的碎白花,每朵不过米粒大小。小蜡与都市绿化常用的小叶女贞外形相似,但小蜡有较长的花梗和伸出花冠管的雄蕊,如同细密的流苏增加了动感,让它的花看起来像是一串串泡沫,被冷凝在破裂的瞬间。

也许中华草鹛正在附近灌丛中活动,但我就是发现不了,毕竟有一则美国的研究指出,采样距离一旦超过 50 米,草地鸣禽(grassland songbirds)中超过六成个体便无法被监测到。我发消息给刘宗壮。他正在湛江参与白脸鸻繁殖生态的课题,忙中又抽空回忆到,他们当时是五月初看到的,所见是一对繁殖中的中华草鹛,口衔巢材,不时发出那特别的鸣叫。今年春天物候似乎普遍偏迟,这龙高山顶的小种群,可能还没开始求偶?

我跟他说,今天估计难了。

这当然不是我第一次寻鸟不遇,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每次观鸟,顺利达成目标固然令人欣喜,但印象最深的记忆,往往来自那些未能如愿的鸟。有些时候,这种失之交臂只是单纯的遗憾。例如在北京时,我曾经为了太平鸟而特意赶去农业展览馆,或者因为西方秧鸡而连续两天清晨都在朝阳公园度过,但最后都没能看到。这些鸟本就四处游荡或行踪隐秘,跟它们打交道就要靠运气,落空也是兵家常事。

然而有些时候,你会觉得观鸟之神(如果存在这位神祗)对你不公平。

比方说,观鸟人皆知的宝地,四川瓦屋山。我第一次去瓦屋山时,提前做足功课,怀着极大期待,但全程下来,只看到了两只——这是确数而非对「很少」的形容——鸟,黑冠山雀和褐冠山雀各一。这是我所知最惨淡的一笔瓦屋山观鸟记录!要知道,在那平平的山顶栈道蹓跶几小时,随便就可看到三四十种鸟。更特别的是,再加上山脚和山腰,顺利的话,一次瓦屋之旅便能收集十种鸦雀。但那回,连山脚最常见的棕头鸦雀都不肯现身。我沮丧得无以复加,满脑子是朱自清的那句名言:

「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言及鸦雀——还有一种情况,是你始终与某种鸟差点缘份,例如以前的短尾鸦雀(Suthora davidiana)之于我。在江西和浙江,春夏秋冬各种季节,我曾为它不知跑了几次,统统失败,甚至有两回,我逆着光,似乎都看到了竹叶间觅食的剪影,最后还是跟丢了,只好悻悻地在观鸟笔记上写「听到疑似短尾鸦雀的鸣叫」。这种遭遇多了,难免生出怨念——在某微信群里,我偶然发现有位鸟友的 ID 是「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短尾鸦雀」——我很想拍拍他的肩,因为我明白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样的辛酸。

以及,也因为我终于也见过了短尾鸦雀,具备了安慰人的资格,可以用过来人的笃定口气,悠悠微笑着跟这位鸟友说:

「嗐,别急嘛,找得多了,总会见到的。」

✻✻✻

本来,我盘算得很妥当,一整个上午都可以花在这山脊上和中华草鹛较劲。然而来的路上耗时远超预期,花了近十个小时,回程则不知要多久——手机上的导航软件预测只要三个半小时,但经历过昨晚后,我对它的判断有点心里没底。宁可充裕些,也为途中预留十小时吧,否则若真堵起来,只怕会赶不上我那傍晚起飞的航班。

可才八点钟便要打道回府,总归心有不甘。我坐在那里望着海,胡思乱想。

海里有些岛屿。离岸很近的双山岛,顾名思义,就是两个在海水里坐浴的小山头。远处的海陵岛依稀可望。雾蒙蒙的空气让本该金光粼粼的海面看过去是一面青底发白光的毛玻璃。两艘舢舨自西向东而行,像爬过玻璃的小昆虫,大概是捕捞紫海胆的渔船。阳西盛产紫海胆,听说不少地方整村人皆以此为业。和日本北海道的紫海胆仅晚秋产卵不同,在广东低纬度海域生活的紫海胆,产卵高峰期每年有二——4 月和 8 月——产卵期时,它们发育成熟的性腺味极甘美,清明前后正是当造之时。

一只长尾缝叶莺(Orthotomus sutorius)蹦到展毛野牡丹上,和我对视一眼,又往灌丛深处钻去,边跳边鸣。我的视线跟随它,忽然感到尺度感发生了变化。我的自我缩小了,像米林宏昌的电影《借物少女艾莉缇》(借りぐらしのアリエッティ)里的角色,或者就像那只娇小玲珑的长尾缝叶莺,在展毛野牡丹的枝间移动。

字面上,「野牡丹」似乎与「花开时节动京城」、国色天香的那位是仿佛野猫和家猫之间的关系。但其实它们甚至不在同一科,相差甚远。植物分类上有许多对物种,例如野海棠和海棠、野芝麻和芝麻、野木瓜和木瓜、野八角和八角、野梧桐和梧桐、野西瓜苗和西瓜……都是名字类似,但几无亲缘。

展毛野牡丹叶色暗淡,质如薄革,形状椭圆,叶面密被伏毛,触之如同最细的水砂纸,枝干粗糙泛白,仿佛浓盐水干后余下一层残留。山脊上的大风环境令它难以拔高,于是只好在地面伏作一团,枝叶纠缠不清,可这一点点幽暗却为长尾缝叶莺和我提供了绝佳的庇护。我们相依而坐,它唱,我听。

这低矮灌木毫无华贵之气,但茁壮敦实得也很讨喜,季春时节里的葱绿新叶边缘泛着一圈铁锈般的赭黄,与绿翅红顶的长尾缝叶莺在颜色上亦极相衬,花鸟共处,显得更加生机勃勃。一句源自宋代高僧圆悟,后来在东亚文化圈里广为流传的话跃入我的脑海:「春色无高下,花枝自短长」。

威廉·斯科特·威尔逊(William Scott Wilson)在他的书《禅与饮茶的艺术》(The One Taste of Truth: Zen and the Art of Drinking Tea)里向西人解释过日本茶室的挂轴,也就是所谓的「一行物」的妙处。论及「春色无高下,花枝自短长」时,他说,这句蕴含的意思,应该是「Natura Naturans」而非「Natura Naturata」——这是自斯宾诺莎以来西方哲学的一大命题。

斯宾诺莎长久以来吸引着我。他一生孤独,在世界上既无家庭,也无社群,却写出真正改变了世界的书。那是文艺复兴之后的年代——一个人的理性、尊严和世俗生活重新被置于光照之下的时代。哥伦布横渡大洋,哥白尼描绘天体轨道,伽利略用望远镜叩问星空。欧洲人在目睹这些发现时,一面惊叹于人类自身的渺小与自然界的无尽无涯,另一面也意识到,理性之光可以穿透无知的黑暗,从自然之中提炼出秩序与意义。

斯宾诺莎走得更远。他预见了政教分离、自由的民主国家,以及自然科学的兴起,为后来启蒙运动的高塔铺下了第一层地基。他的思考将神圣性从宗教仪式中抽离,重新赋予自然本身。他相信,自然不是为了任何外在目的而存在,它的每一次运动,都是自身本性的必然展开。

这一信念的代价沉重。24 岁时,斯宾诺莎被阿姆斯特丹的犹太社群逐出教会。从此,每一个犹太人,包括他自己的家人,都不得再与他说话,不得与他交流,不得阅读他的文字,甚至不得踏入他十五英尺以内的空间。他成了孤岛,被故土放逐的人,而他的信念,却在放逐之地扎下了根,静默生长,最终改变了世界。

这种孤独或许又将他进一步推向自然。海德格尔对「孤独」的理解——「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然的崇拜和近乎神迹的显现。斯宾诺莎思索的重点之一,便是 Natura NaturansNatura Naturata,即自然的创造力和创造物。

字面上,naturansnaturare 这个动词的现在分词,而 naturata 则是同一动词的过去分词。Natura Naturans 强调自然的创造力,是一种主动的、正在进行的「赋予自然以自然」的力量。而 Natura Naturata 指的是「被赋予自然后」的自然,是自然创造力的结果,是被自然创造出来的具体事物和现象的集合。

中国诗句提供了直观意象,日本茶道保留了「日常即禅」的敏感,西方哲学又展示了语言结构的逻辑剖面。三者交汇之处,就是威尔逊的书最有趣的地方。他这样解读,意在表明「春色无高下,花枝自短长」所体现的是自然本身内在的、生生不息的创造力,而非仅仅是呈现在眼前的自然现象。这句诗里的春色中,花枝长短各异,没有高低之分,体现了自然充满活力、自行其是的创造,契合 Natura Naturans 所代表的自然的主动创造力量。

换句话说,这也可以是两种体验自然的方式:如果你把「花枝自短长」当作是一种白描式的静态叙述,那么那你可能处在观察「自然物」(Natura Naturata)的层面;但若你在花枝的「短长」中,感受到一种自然本身正在展开、正在自我流动的状态,那你就触及到了「自然之自然」(Natura Naturans)的维度——花开不是春天的结果,花开的过程就是春天持续存在的本身。

听起来像是一句循环论证的废话:你能看到什么,决定了你能看到什么。

观鸟属于哪种方式呢?一次观鸟的质量如何完全取决于是否看到了目标鸟,就像一次登山的成败完全取决于是否登顶,这样的想法允理惬情,当然不能说是错的。但这里头包裹着一个更深切的愿望——当带着明确的目标去观鸟时,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试图去把握自然,而寻鸟不遇就像是对这种控制欲的一种打击,

控制似乎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倾向——听起来有些讽刺,我们很难控制自己的控制欲。可当重点从对自然物的期待转移到对自然力的感受,「没看到」便也是可以一种「看到」,似乎是更容易获得幸福感的路径。鸟是自然的创造,但观鸟,可以看的不只是这些长着羽毛的躯体,还有它们背后那隐秘的规律、复杂的关联、周遭的生物、漫长的历史和迷人的故事,连同鸟在我们心中引起的回响——我们总希望旅途的每一步都有回响,当期待落空,我们也不得不重新理解自己为何而来。以及,在这速生速朽的时代,观鸟也是一种对抗「时间失真」的方式。当我一只只鸟地记下,一次次地写下观察,就仿佛物候的故事线也随之慢慢显影,变得稳固可感,像是发现了自然之工按在陶器上的指纹。

我看了一眼表,起身,走向停车处。下山的路上,我一直开着车窗,希望不错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声音,但只有一只又一只大鹰鹃,接力般在窗外鸣叫,陪我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默默返程。

车至山腰,我还记得,这是有牛莫名出现的那个弯道——一只深色的大鸟从路边腾起,扑扇着翅膀,旋即落到一旁的树里。我下意识猛踩刹车,轮胎划过砂石,卷起尘土,鼻腔里顿时充满了矿物的咸味。难道是黑冠鳽(Gorsachius melanolophus)?在广西,我曾与它有过一次近距离的对视,那种轮廓、颜色和起飞姿态,深深印在脑海里。树上挂满了枯萎的藤本植物,我举起望远镜,在模糊中艰难地找到了焦点——果然没错。它蓝色裸皮圈出的黄色虹膜,紧紧注视着我。

我下意识地收回望远镜,扫了一眼前方的路面。另一个暗色的身影低着头,在尘土与碎石间缓慢行走,仿佛在寻找什么。我再次举起望远镜,看见一只褐翅鸦鹃(Centropus sinensis),正做着一件奇异的事:在路面的小石块中挑拣,尝试叼起一块又一块石头。起初我以为是如鸡形目鸟类般,采食沙砾石子以助消化,但仔细一看,它选择的石块尺寸明显大于它吞咽极限,个个超出了这样的解释。

来之前,我查过阳江的鸟类记录,黑冠鳽在当地并不常见。而眼前这只褐翅鸦鹃的举动,也在挑战我的理解。该盯着谁?我的视线在两个生灵之间徘徊。黑冠鳽缩在藤蔓交错的枝桠间,眼神警觉,蓄势待发;转头,褐翅鸦鹃选定了石块,努力叼住,好像打算上演「乌鸦喝水」的现实版。我犹豫不决,只匆匆为它们各拍了几张照片。然后黑冠鳽一跃而起,飞入密林,褐翅鸦鹃也衔石而去。我还停在原地,望着尘埃在阳光中迟缓漂浮,如同某种启示,短暂停留在这弯道上空。

忽然,一只白鹡鸰又不知由何处落至横过车前上方的电线,是普通亚种。它胸前的黑斑在繁殖季扩大,看起来仿佛罗夏测试所用的墨渍。

我抬头看。它也歪头看我,翘翘尾巴,像是一出戏落幕,导演亲自发问: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