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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心事

鸽子什么都知道。封面图为岩鸽,摄于北京房山

鸽子总让我感到一种微妙的疏离感。我的「鸽运」向来不佳,漫步于西南山地,斑林鸽与斑尾鹃鸠总是游离视线之外;绿翅金鸠的身影,要到盈江的幽谷深处才终得一见。就连今年秋天,在上海世博公园掀起热潮的红翅绿鸠,也在我准备赶去之前悄然飞离。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鸽眼」——鸟人们常说,那些厉害的家伙们拥有「the eyes」——一种能洞察隐匿的天赋,能够捕捉到别人视线中轻易错过的鸟影,也能看到常见鸟类的可爱。

有时我会想,在观鸟之前,我必定见过珠颈斑鸠(Spilopelia chinensis)。但当时,我究竟把它看作了什么呢?一个模糊的形象?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鸽子」?它和家鸽是如此不同,难道我没发觉?它「古-户~固」叫得如此频繁响亮,我也没听见?

珠颈斑鸠大概是许多鸟人真正用「鸟眼」打量的头一种鸟。那一刻,仿佛日常退去了它的平庸外壳,露出隐藏其中的精致与细节。其实珠颈斑鸠也是漂亮的。我遇到过它被某种猛禽吃掉的死亡现场,在满地羽毛里寻找——果如资料所言,每片颈羽顶端都有分叉,如此单片羽毛便可呈现两个白色斑点,编织成它那璀璨的「珠颈」。

在滇西,我曾仔细观察过珠颈斑鸠的 tigrina 亚种。与指名亚种 S. p. chinensis 相比,它显得更加华丽,腹部和下体像抹上了一层微焦的奶油,柔和得恰到好处,而到了胸部,这颜色渐渐浓郁,成了酒红色——一种熟透的温暖,带着隐约的沉醉感。它翅膀上的每一片覆羽都带有粗大的深黑色羽轴纹,像埋藏在粉棕色羽缘中的一场暗涌。而飞羽上的色彩突然变得轻盈,淡蓝色,甚至浅到珍珠灰色的光泽,就这样从它的翅尖逸出,带着些微凉的质感。

亚种名拉丁文 tigrina,意指「像老虎一样的」——其实我倒觉得,这个名称更适合山斑鸠(Streptopelia orientalis)。落叶时节,山斑鸠的飞羽带着柔和的暗橙色边缘,像池塘底映着跳动的日照和水波,停在树上,与红叶相映成趣,是秋季一景。难怪在台湾,它被叫做「金背鸠」,仿佛阳光总在它身上轻轻停留。

山斑鸠的鸣叫和珠颈斑鸠不同,「呜-呜,呼-呼」,两声略嘶哑,接续两声干净的四个音节。鸟友计老师曾教我如何在飞行中辨认山斑鸠——她说,看尾羽末端,一圈完整的白色,是山斑鸠。如果是珠颈斑鸠,会在中间断开,只在两侧留下一抹白。这简单的技巧打开了另一个视角。自那以后,每次望向掠过的鸠影,我都会下意识地盯着尾羽,在珠山之间确定身份。

珠山都是留鸟。而火斑鸠(Streptopelia tranquebarica)则是不少见的夏候鸟。以我糟糕的鸽运,在上海竟从未与它相遇,几次专门去找,全都无功而返,最终连期待都被磨得所剩无几。夏季来临,火斑鸠的名字出现在观鸟记录里,我总是避而不看,像是怕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再次袭来。

和它第一次遇见,要等到在广西北海,观察猛禽的间隙,我和创彬在冠头岭脚下的农田鱼塘间行走。那是一个热烈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池水和泥土的味道。忽然间,我看到一群两翼前端黑色、背部酒红的鸟从田间惊起,愣了一下,望着,有点迟疑。

直到创彬淡淡地说:「火斑鸠呀。」他的鸽运似乎一直不错。

鸟人总是愿意搞点迷信的。有一则讲法流传甚广:如果你带新人去观鸟,她/他的新手鸟运,也就是观鸟之神慷慨送出的那珍贵见面礼,也会有你一份。于是那年初春,我拉着汉洋去了京郊的十渡,因为我知道,那里有岩鸽(Columba rupestris)。汉洋从未观过鸟,而我则抱着一种对他的微妙期待——那次旅程果然顺利得出奇。汉洋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向鸟人转变的第一步,而我见到了岩鸽飞过山崖,穿梭在拒马河的河谷间。

岩鸽,和在四合院与胡同上空盘旋的「鸽子」十分类似,但尾部中央的白色横带是它明显的特征。这里有一个常见的误会——多有人说,岩鸽是家鸽的祖先,其实不然。家鸽是原鸽(Columba livia)的驯化后代。这个误会多半来源于原鸽的英文名——Rock Pigeon。若译者不懂鸟,按照字面意思处理,便可能将其误译为「岩鸽」,以谬传谬。而 2013 年,鸽子基因组研究成果完整揭示了家鸽的起源历史,根据基因组学数据,主要的家鸽品种均起源于中东地区——岩鸽在中东并无分布,也算「岩-家」之误的旁证。

或许因为常见与亲近,鸽子是人类研究得最透彻的鸟类之一。在家鸽与其他多种候鸟的视网膜上,特别是在光感受细胞和神经节细胞中,存在一种特殊的蛋白质——隐花色素(cryptochrome),可能在磁场感知中发挥作用。

想象你是一只鸽子,在黑、白、灰、绛中,选喜欢的羽色。

一束约 450-480 纳米波段的蓝光进入你的眼睛,穿过晶状体,抵达视网膜。在那里,隐花色素静静等待,如一根紧绷的琴弦,蓝光的能量一触,便引发了一场隐秘的振动。隐花色素被激活,诱导了自由基对反应——蓝光能使分子中的电子转移,形成自由基对,也就是两个分子各自拥有一个未成对的电子,像两颗被拆开的磁铁,彼此独立却又存在着看不见的联系。

自由基对中的电子一直在「自旋」。这是它们的量子属性之一,和字面意思不同,自旋(spin)并不指芭蕾舞演员般旋转,而是电子一种内在的磁性表现。自由基对中的两个未成对电子,其自旋状态可以有两种:单线态(Singlet),两个电子的自旋方向相反;三线态(Triplet),两个电子的自旋方向相同。这两种状态下,自由基对的化学性质存在差异,从而导致它们参与的反应路径和生成的产物也不同。

而自由基对的电子自旋状态极受磁场影响。这是一个持续变化且敏感的量子过程。各种方向、强度的磁场,会导致单线态和三线态隐花色素之间的比例发生变化,也让最终输出的生化信号随之波动。

——也许你已经从鸽子想象中退了出来。没关系,再次进入那只鸽子,展开翅膀,起飞。

你的大脑处理着那些化学信号的变化。地球磁场对你而言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我猜,一种视觉化呈现,无处不在的磁场,铺陈在你周围,犹如霓虹般闪着炫彩。

又或许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知,一种与视力平行的意识。每当磁力线穿过你的身体,这些力量被隐花色素捕捉,生成一系列信号,这些信号并不会形成具体的图像,却会投射出一种方向感,像是身体记忆,或者说,是地球在你的内部拉出了一根细线——这根线也许在北方绷紧,仿佛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微妙的张力,拉扯着你的感知向前延伸,而在南方微微松弛,像一片温暖的潮湿,轻轻抚过你的羽翼,就像保罗·策兰写的,「北方真实。南方明亮。」

当你穿越天空,磁场的语言在始终在变化。飞过富含铁矿和玄武岩的山岭时,磁场会微微增强,如同风中一阵清晰的凉意。掠过平原,磁场又柔和起来,仿佛水流变得平缓。在这些微妙的起伏中,地球在与你交流它的呼吸,你能感受到地球的脉搏。你并不知道这些感受来自哪里,但你依赖它们,就像船长依赖星辰。它是你记忆的一部分,也是你未来的一部分。

这种感知磁场的机能,不知珠颈斑鸠是否也有。作为一种留鸟,它们总显得闲适安耽得不可思议,与那些紧张忙碌的候鸟截然不同。其他鸟为食物而焦虑,为领地而争吵,喧嚣得像永不停歇的风。而珠颈斑鸠,只是蹲在枝头或电线上,若无其事地打理着羽毛,或者安静地凝望着某处,好像是在胡思乱想,好像不需要为了生存而汲汲营营、奔走疲累。我常觉得它们的这种从容有点不真实。为什么它们可以一副全然与己无涉、与世无争的模样?

马克·列文森(Mark Levinson)在电影《粒子狂热》(Particle Fever)里,拍摄下了大型强子对撞机首次启用的时刻。科学家们试图借助它,重现与大爆炸相关的物理条件,窥探物质的起源。巨大机器启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倾听那微弱却至关重要的第一声撞击。而结尾则将我们拉回到时间的源头,镜头对准史前洞穴壁画,那些最初的线条和色彩,记录了人类对世界的最初表达方式,以及萨瓦斯·季莫普洛斯(Savas Dimopoulos) 关于科学和艺术的话:

「恰恰是对生存而言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使我们成为人类。」

人类为这些「无用之事」投入的热情——理解宇宙的规则,描绘内心的风景——或许正是我们与其他生物最根本的区别。它们无法保护我们免受寒冷和饥饿,却定义了我们是谁。

不知怎么,电影的这个结尾,总让我脑海里浮出一只鸽子,呆呆地,若有所思,用它那量子力学的眼睛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