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观鸟圈里,关于鸟名读音的争议,大概有一个半。
半个,是「杓」——在 iOS 和 macOS 的输入法里,用「sháo」是找不到它的,只能打「biāo」。我也听到过有人读「中标鹬」,但除非你从事竞拍行业,想讨个吉利,否则实在没理由这么念,因为杓鹬长喙弯弯,确实很像勺柄,而我们中学时背过欧阳修的《卖油翁》:「徐以杓酌油沥之」,老师都教过读音。
争议比较大的那一个,是「鳽」。有人读 jiān,有人觉得该是 yán。
这分歧,其实已经存在千年之久。早在公元 1008 年,北宋的《广韵》就为「鳽」留下了两条记录:它同时出现在「坚」和「妍」两个条目之下。在「坚」下说明,「鳽」还有另外两个反切:「五革切」和「五坚切」,这两种读音都更接近今天的「yán」。而在「妍」下之「鳽」里提到,它同时也有古贤切(giān)的读音。一字分属两韵,既拥抱着南方疑母的柔音,又保留着北方见母的清晰。这种音韵的双生,也许正是鳽们苇丛中的隐秘生活与冬夏迁徙的绝佳写照。
「鳽」字左边的「开」,其本源其实是古字「幵」。《说文解字》中明确记载:「凡幵之属皆从幵。」所以,似乎只要找到「幵」的读音,关于「鳽」该如何发音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然而,段玉裁在注解中指出,以「幵」作为声旁的字,其读音在历史中经历了显著的分化。
一些字的读音,比如汧、麉、硏、姸,依然保持着与幵相近的音韵。然而,另一些字却逐渐偏离了幵的原音:刑、形、郉、銒这些字的读音进入了青韵,与幵的发音拉开了距离。而像筓这样的字,其音变则更为遥远,甚至进入了齐韵,与幵已经完全不同。
那么,「幵」究竟怎么读?段玉裁的看法包含着类似直觉的东西:它由两个「干」组成,其古音仍然读作「干」。他在《籀文》中发现了一个关键线索,「栞」这个字——它的发音与「刊」相同,而小篆中的「栞」字形态与现在差别不大。就这样,段氏笃定地指出,「干」和「幵」在古代是同音的。他甚至自信地写,「得吾说存之,而后大略可证」——「如果我的这些观点能够被保存下来,那么之后便可以作为推测古音的大致依据。」
这个结论有种吸引人的单纯。但问题也随之浮现:如果「幵」的发音起初如此明确,为何后来却变得四分五裂?也许永远找不到答案。这是汉字音韵演化之复杂的一个缩影:《广韵》中,「幵」的读音清晰明了,为古贤切(giān)。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三十年,在 1039 年以《广韵》为基础补充完稿的《集韵》中,载有三种「幵」的读音:经天切(jiān)、轻烟切(qiān)和倪坚切(yán)。其中,「qiān」的读音甚至仅出现在一支当时羌族部落的名字里。
所以,绕了一圈,我们还是回到了那个简单却无法回避的问题——jiān,还是 yán?两种发音,像是湿地里的两条岔路,彼此延伸,却都指向同一片沼泽。
我对音韵学毫无研究,所以只能说,我选择念 jiān。第一个原因是,以我的观察,我认可的那些鸟友们——那些爱鸟成痴的人——她/他们都念 jiān。第二个理由,有关段玉裁的看法,《广韵》的记录,以及我的方言——吴语。吴语里,「干」的发音确实接近古贤切(giān),按照从「干」到「幵」再到「鳽」的逻辑,jiān 似乎更适合。
而且这个硬腭音靠前且清晰,带着一点锋利,让人联想到麻鳽属(Botaurus)的成员们在静待许久之后,那如箭般的喙弹射而出,笔直插入水中捕鱼的场景,贴合我对「鳽」这种鸟类的认知。
第三点,属于我的自由发挥,但也和鳽的行为密切相关。鳽在警戒时的动作独具一格:它会笔直伸长脖子,喙尖朝上,目光紧盯着可能的威胁。整个身形拉得像一条细长的芦苇杆,窄窄的,竭力与周围融为一体,仿佛想让世界忘记它的存在。
而另外一种叫「jiān」的鸟,《尔雅》里说,「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郭璞注释说,这种鸟「似凫」,因此很可能是一种水鸟;「一目一翼」,换句话说,只有半只。而若亲眼见过鳽在警戒时的姿态,大概都会有「变成了半只鸟」的感觉。
而且,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用「幵」来命名这种鸟——看看字形,左右对称,上方齐平,不正像亲密又沉静,并肩而立的姿态吗?
以及,「鹣」字左边,「兼」的字源,是一手抓两禾,象征多个事物合并。这一意象后来延伸出密集、交错的含义——比如《诗经》里的「蒹葭苍苍」,「蒹」是尚未开出芦花的苇子,而「兼」正是对芦苇丛生交错形态的描写。如此一来,就像「鸿」乃江边之鸟,「鹣」岂非便是一种与芦苇相伴的鸟?。而鸟人们都知道,除了夜鳽属(Gorsachius)和海南鳽属(Oroanassa)那三种喜欢山林和草地,其他所有常见的鳽,几乎一辈子都和芦苇分不开。
如果让想象再开阔一些,那么郦道元的《水经注》里还描述了比翼鸟的叫声,「鸟名归飞,其鸣自呼」——郦氏写这种鸟在林邑,也就是今天的越南一带。而鳽,尤其是那里的留鸟黑鳽(Botaurus flavicollis)的鸣叫声,和「归」的发音,有异曲同工之妙。
往文字的层面延展,「兼」与「幵」本是同音,或许正因为简写而产生了某种转化——从「鹣」到「鳽」,字形简化,声韵却保留了原初的轮廓——「jiān」。
说到鸣叫,大麻鳽(Botaurus stellaris)的叫声可能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英语世界的文学家们不约而同地用「boom」来形容。它低沉得像从泥泞里升腾而起,又带着某种瓮一般的回响,让人恍惚间觉得那声音或许属于地底,而不是一只鸟。连莎士比亚都听到了,把这不可思议的音调写进了剧里。
在听瓦格纳的《莱茵的黄金》(Das Rheingold)时,我也能体会到大麻鳽的存在。在这个糅合了北欧神话和德国史诗的故事的开头,是一段充满神秘感的序曲,最初一段缓慢而单一的低音,仿佛从河流底部浮现。音符反复,如同潮汐,不徐不疾,却深不可测。然后,木管和铜管逐步加入,像水中的暗流交汇,层次渐渐堆叠。
以鸟人的视角来看,这段音乐几乎是对莱茵河清晨的写实描摹。湿地的黎明并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一个缓慢展开的过程。大麻鳽总是率先打破寂静,用它那沉混的鸣叫宣布新一天的开始。然后,其他鸟类才陆续醒来,打开嗓子。鳽悠长重复的「雾笛声」——一种船只在雾天中用于警示的低音号角——构成了湿地清晨鸟类合唱中厚厚的底色和基石。
不仅如此,鳽的黎明鸣叫甚至还能成为破案的关键。在史蒂夫·博罗斯(Steve Burrows)的侦探小说《鳽之困局》(A Siege of Bitterns)里,热爱观鸟的多明尼克·杰耶恩警探总督察,就利用这一特性拆穿了凶手的不在场证明。为避免剧透,细节按下不表,但你若想知道鸟类学与推理能有什么微妙交集,可以读读这本书。顺便一提,如果被那些英国警阶搞得云里雾里,可以看几集 BBC 新出的侦探剧《Ludwig》,保证会让你不知不觉中掌握那套复杂系统——再顺便一提,里面镜头扫过的《The Curious Life of Birds》大概是剧组做的道具,现实中查无此书。
说回读音——jiān 也好,yán 也罢,其实面对不同习惯,这样保持一种并置状态也不错。比起非要规定标准,甚至去一一纠正别人,不如大家共享话语权来得更有趣。就像所谓的历史小说,可以看做是社会大众取得的历史话语权。相较于「正确」或「正统」,历史小说更在意记忆、情感和个体的目光。世人皆知,《三国演义》并不符合史实,但它却捕捉了大众阶层对忠义、谋略与命运的想象,反过来又改变了后世对历史的感知。类似地,那些带你领略观鸟妙处的人、与你讨论的朋友、你信任的学者,她/他们的读音选择,很可能无形中塑造了你的倾向。而这样的倾向,从来无关对错,只关于共鸣和归属感。
当然,要解决问题,总有别的思路。我所在的一个深圳观鸟群,大概是秉承了深圳效率优先的城市精神,在谈及鳽时,既不 jiān 也不 yán,而称之为「开鸟」——「深大的紫背开鸟还在么」,「红树林公园今天黄苇开鸟很暴露」,起初觉得有点怪,但用得多了,大家竟然都觉得这样又快又好。后来更进一步提效,干脆简称「开」——「田园发现栗开」。
好一个「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反正,对观鸟来说,不管黑开黄开,只要愿意从芦苇里钻出来,就是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