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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时刻

封面图为栗喉蜂虎,摄于广东揭阳

在潮汕,时间可以变得具象,甚至成为一种身体感。例如,要吃到最精彩的牛肉火锅,「一点半过去蹲点就行」,食友陈宇慧叮嘱。

那是「亮记牛肉」刚送肉到店的当口。六月的中午,我顶着太阳,踩着点到达。几个伙计果然正在开始挥起桑刀,切开一块块硕大的牛肉。润泽鲜亮的红肉如绛色缎子般展开,在微弧刀刃的划动下泛起波纹,渗出隐约的铁腥味和脂肪独特的甜腻。一些肌腱仍在突突抽搐,用眼睛就可以体会到那种充满弹性的触感。

这生命与食物交替的瞬间,令人屏息又难以移开目光。站在那里,我感受到胃的轻微收缩和舌尖的焦躁,有种矛盾的心理——因那最后一丝余动而感到敬畏,与此同时,触目惊心得垂涎欲滴。

第一盘鲜切的吊龙送到食客桌上时,墙上的时钟正好是 13:32。秒针跳动的声响竟与那牛肉纤维收缩的微颤重合,仿佛时间在此刻有了肉质的肌理。

迫不及待地点了四种。吊龙纹理漂亮,入喉时滑得像春溪淌过卵石。脖仁,每口都是紧与嫩在太极推手,又和柔中藏脆的三花趾口感不同;匙柄则透着一股清冽的甜,肉汁在齿间迸发,鲜味犹如奔马暴起,直冲味蕾。

极度新鲜的牛肉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撩人。蘸上普宁豆酱,深厚的发酵香气与肉结合,那味觉的瞬间让所有杂念退散,只剩下这原始纯粹的一口。而若没赶上这块肉的分割,便永远错过了它的黄金时刻。

第一次像看电影一样盯着表吃饭。不过,这种计划、赶场、掐点,对观鸟人来说毫不陌生。许多鸟塘都有它们的规律,什么鸟几点钟出来清清楚楚——即便没有确切的「排班」,许多时候,鸟类的活动也并非全然随机——虽然没得商量,但有迹可循。若有老练鸟导替你规划,甚至可以弄出一张高效日程表,像在自然的棋盘上精准落子,每一步都踩在最恰当的时刻,保证不留遗憾。

当然,对鸟而言,季节和物候是更大的时间表。比起秒针滴答的催促,它们更认得温度的升高与日照的拉长。例如,栗喉蜂虎(Merops philippinus)便是属于潮汕夏季的风物诗。

你知道,每年夏天它们都会出现在老地方。无需四处搜寻,哪怕烈日炎炎,它们也丝毫不避,站在电线或树顶上,用羽毛和阳光玩一场捕捉游戏,呈现出绿绿蓝蓝的结构色。就如青春期时的渴慕,蜂虎总会到来,不受束缚,不需解释,无法百分百理解,带着生命力的延续感。

去仙庵镇的柏油路面上,漂浮着一种直接的炽烈,如同无色的火焰在四处延烧,在远处景色之前隔起一层透明扭曲的帷幕。天空像是被晒得泛光的蓝丝绸,道旁有大片木麻黄,看去都微颤着,仿佛即将蒸发。我边开车边听着宇慧谈潮汕美食的播客,地平线上一团团积云缓缓移动,像一场漫长的独白。

时间是 15:27,最是一日中炎热的时候。跟着导航的指引,车子停在一片沙化的荒地边缘。因为砍伐和开垦,上百年前,广东沿海有些区域就沙化严重,甚至不少地方完全变成沙丘起伏的荒漠。靠着数十年来大规模种植木麻黄作为固沙林,才让情况有所好转。

我躲在车的阴影里,用望远镜查看四周。此处离海不远,有风吹过,但也只是将土地与草木之间流动的滚滚热意搅拌得更加均匀。

眼前有面十几米长、三米多高、近乎垂直的红土坡壁。土壁前高耸一座银色的无线信号塔,约莫三十米,直插天际,金属表面反射出刺眼的锐利亮光。塔下,一条窄窄的红土路延伸开去。路两边满是白花鬼针草、薇甘菊和五爪金龙,大咧咧延伸出来,占去不少路面。我见过鸟友在前两年拍的照片,那时候这些入侵植物还没如此密集。去年能站人的土坡,今年被藤蔓逼得看来只能踮脚。

这是一处栗喉蜂虎的集群营巢地。空中四处是它们的身影和鸣叫。

和其他鲜艳夺目的蜂虎一样,栗喉蜂虎也是摄影师镜头下的常客。它头顶的黄绿色渐变至翅膀的亮绿、腰部的橄榄绿,直至尾羽的一抹水蓝。喉咙那抹如新会陈皮般的橘褐色,则是它满身琉璃的点睛之笔。

照片中的栗喉蜂虎已经足够耀眼,但只有亲眼目睹,才能体会那种色彩真正活了起来的感觉。蜂虎都是特技飞行的专家,能凌空抓住高速掠过的蜻蜓。当一只蜂虎从枝头轻盈振翅而起,平展开菱形的双翼,扑扇,滑翔,猛然变向,每根羽毛都在动作中闪耀,宛如实体化的彩虹碎片,仿佛大地的一丝灵魂倏然升至空中。

在我目光触及的瞬间,一只栗喉蜂虎曳着丝带般长长的中央尾羽,化作一道利落优雅的弧线划过。就像是整片土地的夏日神采,都被浓缩进了它的飞行里。

红土壁离路不远,陡峭但不高,粗粝表面被时间和风雨刻得层层叠叠。拳头大的小洞散布在不同高度,像许多微型的神龛,洞口圆润,边缘土色稍深,是被无数次出入的双翼和尖喙磨砺过的痕迹。

那是栗喉蜂虎的巢穴——或者说,它们当中一些是,而另一些则是故布疑阵,或者在挖掘中遇到了树根或石块而不得不遗弃——每三四个洞口里,就有一个在红土中延展一两米,连接着炽热的地表与阴凉的深处,通向一间育婴室,里面空间宽阔,温湿度稳定。

年复一年,无数飞羽的轮番书写,把这里变成了一页只在夏日生效的日历。每个巢穴都是一个代表时间的数字,里面都藏着故事。或许是孵化的期待,或许是幼鸟尝试飞翔的瞬间,又或许是一个生命结束的悲鸣,在人类的目光之外悄然进行着。

一只栗喉蜂虎停在洞口附近的光枝上。1758年,林奈在《自然系统》中为蜂虎的脚趾结构留下了一句简洁的拉丁描述:「Digiti infimo articulo coadunati」——脚趾(Digiti)最靠下的关节(Infimo articulo)紧密联合(Coadunati)。

而这只栗喉蜂虎正用自己的身体,印证着 200 多年以前林奈的观察之准确。它的前三趾在末端关节处合并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稳固的抓握基点。这种结构,正是它能够长时间在高处观察与捕猎的秘密。

一只蜜蜂在它喙间蹬腿。它开始反复在枝条上摩擦蜜蜂,去除尾刺。一个洞口隐约有小蜂虎的身影——或许是对喂食的迫不及待,也可能是对洞外世界的跃跃欲试,让它做了这次小小的冒险。我想到,关于在金门的栗喉蜂虎种群,廖东坤拍过纪录片《夏日追风》。里头说:

有些雏鸟会因为抢夺食物或不小心而掉落到巢洞外。亲鸟通常不会理会或喂食这些落巢的雏鸟。尽管雏鸟会奋力地想回到巢洞中,但是几乎毫无可能。站在一旁的亲鸟似乎了解,它们也无能为力。孤雏注定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但更多的幼鸟,仍会在某个尚未到来的时刻从巢穴中一跃而出,带着较淡的羽色和较短的中央尾羽,花上两三个月来磨练捕虫技艺,然后在第一波寒潮袭来之前,和亲鸟一起,趁着夜色,朝西南方向出发,飞往东南亚或印度越冬。次年夏天,它们又会回到这里。一代代蜂虎在这里筑巢、孵育、离开、重返,延续着与这片土地的连结。

一阵二弦、椰胡和引擎的声音传来。有老人骑摩托经过,用手机放着潮剧,忽然响起机械的电子女声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16 点整」。后座上载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戴着草帽,晒得黝黑的小脚上一双人字拖晃晃悠悠。他扭头,目光短暂停留在我身上,然后很快转走了,只留下唱腔绵长的尾音,和向我卷来的红尘飞扬。

我不得不拉起领口遮挡口鼻,走出阴影。站在暴晒里,我感觉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出汗。望向那面红土壁,我忍不住想象——烈日毫不收敛地洒下滚烫,像是足火重炒的揭阳炒茶,热量一点点地渗入每一寸红土,也渗入每一只鸟的羽毛间。这样的夏风经过洞口,空气的震动被放大,蜂虎幼鸟们从暗处发出稚嫩的颤音。这些声音轻柔而细碎,从洞穴中涌出,与空中盘旋的亲鸟歌声交织——那是明亮的回响,高亢悠长,划破热浪。这片红土壁成为了一件巨大的管乐器,由阳光、热风、蜂虎,以及时间共同演奏,流泻出关于生命交替的长歌。

时间显出了它一贯模糊的轮廓。它不再是数字或指针的位置,而是眼前一切众生的总和,是 2024 夏季的一个确定时刻,缓慢地,具体地,抵达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