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汕,总有让时间变得具象的方式。例如,要吃到最精彩的牛肉火锅,「一点半过去蹲点就行」,田螺叮嘱。
那是「亮记牛肉」上新肉的当口。我们踩着点到,店主果然正开始分割。鲜红润泽的牛肉大块挂起,渗出隐约的铁腥和脂肪独特的甜腻。一些肌腱仍在突突抽搐,用眼睛就可以体会到那种触感。这景象令人屏息又难以移开目光。站在那里,感受到胃的轻微收缩和舌尖的焦躁,这种矛盾的感受,生命与食物交替的瞬间——因那最后一丝余动而感到敬畏,与此同时,触目惊心得垂涎欲滴。
和 HCC 小姐两人点四种。吊龙纹理漂亮,肥瘦交织得恰到好处,细腻得近乎丝滑,吞咽时像是风穿过稻穗;脖仁带着天然弹性,每口都是紧实与柔嫩在太极推手;匙柄则透着一股清冽的甜,肉汁在齿间迸发,鲜味犹如奔马暴起,直接冲向味蕾。而三花趾则更为独特,它在柔嫩的表面下包藏着脆爽,像是一次惊喜的叛逆。极度新鲜的牛肉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撩人。蘸上普宁豆酱,深厚的发酵香气与肉结合,那味觉的瞬间让所有杂念退散,只剩下这原始纯粹的一口。
第一次像看电影一样盯着表去吃饭。然而,这种计划、赶场、掐点,对鸟人来说毫不陌生。许多鸟塘都有它们隐秘而精确的规律,什么鸟几点钟出来清清楚楚。若有老练鸟导替你规划,甚至可以弄出一张高效日程表,像在自然的棋盘上精准落子,每一步都踩在最恰当的时刻,保证不留遗憾。而即便没有确切的「排班」,鸟类的活动也并非全然随机。大多数时候,它们的出没都有迹可循。过了点,空旷的枝头和静默的水面就会提醒你,今日已毕,明日请早。
但是,蜂虎不是这样。蜂虎是另一种时间的化身,像便利店一样安心可靠,每年夏天带着生命力的延续感,出现在期待之处。哪怕烈日炎炎的正午,它们也不避,站在电线上,用羽毛和炽热阳光玩一场绿绿蓝蓝的捕捉游戏。蜂虎就如青春期时的渴慕,如约而至,既无法完全理解,又让人无从抗拒,不受束缚,不需解释,神秘,遥不可及,却始终存在。
抱着这样的信心,带着饱足的惬意,我们驶向仙庵镇。国道上漂浮着一种直接的炽烈,一层透明的帷幕,将视野微微扭曲。偶尔有风掠过,也只是将土地与草木的热意搅拌更加均匀。天是一块蓝丝绸被晒得泛光,地平线附近,层积云缓缓飘移,形状散漫,像一场无人打断却也无人回应的对白。
车子停在一片荒地边缘,空调打到最强。路边成片木麻黄微微摇晃,像濒临溶解,就要蒸发。有面十米长、三米高、近乎垂直的黄土坡壁,仅此而已。这就是栗喉蜂虎(Merops philippinus)的集群营巢地。土壁前高耸一座银色的无线信号塔,塔身 30 米,直刺天际,金属表面反射出刺眼的亮光,那笔直的线条没有丝毫妥协的弧度。
对天空的占领旁,是对土地的介入。水泥村道蜿蜒,表面粗糙,蒙着灰尘,两边全是白花鬼针草、薇甘菊和五爪金龙,有些试图把藤蔓伸到路面,被车轮碾过,压成细碎的痕迹。一个村民骑摩托经过,后座上载着一个孩子,戴着草帽,小脚上人字拖微微晃动,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我身上,带着好奇却克制,然后很快转向远方。
黄土壁离路不远,如同一本翻开的毛边书供行人阅读,页面深褐到明黄。它不高,却陡峭,表面被时间和风雨刻得层层叠叠,像被太阳烤出的金色陶器,粗粝而带着一种柔和的质感。拳头大的小洞散布在不同高度,那便是栗喉蜂虎的巢穴。每个洞口都通向一间育婴室,像窗口或小神龛,排列无序,却又似乎遵循着某种法则。洞口圆润,边缘土色稍深,是被无数次出入的双翼和尖喙磨砺过的痕迹。洞中空间在黄土中延展,连接着炽热的地表与阴凉的深处。
在那里,栗喉蜂虎延续着一种与土地紧密相连的生活。这些洞穴是希望的容器,正在孕育着它们的下一代。每个洞穴都藏着故事。或许是孵化的期待,或许是幼鸟尝试飞翔的瞬间,又或许是一个生命结束的悲鸣,在人类的目光之外悄然进行着。这是互相隔绝又热闹无比的繁殖堡垒,一座沉默的圣殿或庇护所,并不高耸,却有着某种令人肃然的力量,气息压迫而安宁。一只栗喉蜂虎从洞穴中飞出,扬带起一股细尘,在阳光中浮动不已,仿佛黄土壁也在呼吸。
我想象,烈日毫不收敛地洒下滚烫,像是足火重炒的揭阳炒茶,热量一点点地渗入每一寸黄土,每一片叶子,也渗入每一只鸟的羽毛间。这样的夏风经过洞口,空气的震动被放大,蜂虎幼鸟们从暗处发出稚嫩的颤音。这些声音轻柔而细碎,从洞穴中涌出,与空中盘旋的亲鸟歌声交织——那是明亮的旋律,划破热浪,高亢悠长,不断回响。于是,这片黄土壁成为了一件阳光、热风和鸟共同演奏的巨大管乐器,诉说关于繁衍、守护与延续的歌谣。
一只栗喉蜂虎停在洞口附近的光枝上。1758年,林奈在《自然系统》中为它的脚趾结构留下了一句简洁的拉丁描述:「Digiti infimo articulo coadunati: postico distincto」。脚趾(Digiti),最靠下的关节(Infimo articulo)紧密联合(Coadunati),而后部的脚趾(Postico)却独立(Distincto)。
这句看似冷静的解剖学记录,背后却藏着蜂虎对环境的适应。它的前三趾在末端关节处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稳固的抓握基点。这种结构是它能够在高处长期观察与捕猎的秘密。那种设计的精巧不仅是生存的策略,更像是自然对高处生活的一次回应。停留在枝头的这一刻,蜂虎的爪子与枝条之间仿佛在完成一场完美的对话,每一寸肌肉都在发挥着细微而精确的力量。
栗喉蜂虎是摄影师镜头下的常客,鲜艳夺目,从头顶的黄绿色渐变至翅膀的亮绿、腰部的橄榄绿,直至尾羽的一抹深蓝,喉咙那抹如潮汕红土般的橘褐色,则是它满身琉璃的点睛之笔。
然而,这是一种即使最高级的相机也无法完全捕捉的生物。照片中的蜂虎已经足够耀眼,但目睹它的真实存在却是另一番奇迹——鲜活得仿佛从画布中跃出,敏捷得像一束随风折射的光芒,只有在阳光下,只有在运动中才能完全展现。当蜂虎从枝头跃起,那种色彩便真正活了起来,像是整片土地的夏日神采都被浓缩进每一次的飞行。
当它专注,那便是一种猎手埋伏与舞者候场融合的状态。突然间,它的喙稍稍扬起,目光精准锁定某处然后跟随——空气中某个微不可见的细点。接着,它轻盈振翅而起,一瞬间如同利落笔锋划过天空,毫无多余的停顿或摇摆,每根羽毛都在翅膀扇动间闪耀,宛如被风拉开的彩虹碎片,仿佛将大地的灵魂拖拽至空中,在目光触及的瞬间,带着流动丝带般的尾羽,化作一道优雅的弧线。
几秒钟后,它回来了,一只蜜蜂在它喙间蹬腿。蜂虎的舌尖带角质倒钩,猎物绝难逃脱。它开始反复摩擦蜜蜂,去除尾刺。黄土壁前的这根树枝,是它的瞭望台,也是它的餐桌。
完成这番仔细处理后,它停顿了一瞬,仿佛是在确认安全与成功,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钻入了黄土壁上的一个洞穴——孩子正等待着。那根树枝仍在微微摇晃,仿佛记录着这片刻的生命与劳动。
想起早先和田螺有过关于梅童鱼的争论。我觉得不夜粥大排档的百合鹅肠、血鳗和海鲜粿条都有意思,但蒸鱼太老,肉不够活。
田螺说,「梅童不是非常走蒜瓣肉路线的鱼啦,它就是这样轻柔的肉质,没有用盐紧过。蒜瓣其实不等于嫩!」
本来,在「吃」上,我哪敢跟田螺造次。今年学的新菜,黄皮烧排骨,她怎么说,我便老实跟着做。但绍兴人,从小吃梅童鱼,哪里是那样的!田螺怀疑我分不清小黄鱼和梅童鱼,令我更加心生不服,觉得是食材不够好。
后来她忽然想到:
「你按江浙的习惯点清蒸的梅童鱼,其实潮汕那边如果蒸鱼就容易按鱼饭的思路做,在火候把握上没有江浙准确。烧的话反而火候更好。」
我愣了一下,心里固执的绷紧慢慢松开。原来每个人熟悉的口味都会成为堡垒、圣殿与庇护所,就像栗喉蜂虎的洞穴,我们守着它,同时也被它守护。
在潮汕,栗喉蜂虎是属于夏季的风物诗,秋天来临时便飞往东南亚越冬。但当繁殖季再次到来,它们又会回到这片土壁,回到祖辈曾经觅食的木麻黄林。一代代蜂虎在这里筑巢、孵育、飞翔,延续着与这片土地的连结。
那洞里的小蜂虎,等它们飞向遥远的他乡,会不会带走此地的某种记忆?它们会不会还在大太阳下无遮无挡,偶尔怀念初次从洞口望向外界时看见的光、听到的蝉鸣,以及幼年时在潮汕,由父母送入口的美味?或许在那时,它们也会期盼春天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