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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鸲的结界

把鸟作为方法。封面图为鹊鸲,摄于广东深圳

去上海,和朋友约在永嘉路和嘉善路交界的咖啡馆。初冬午后的风像一只试探的手,从老弄堂尽头轻轻推开空气,把行人裹入一片琥珀色的光影里。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一会儿,站在咖啡馆门口,透过玻璃望见满座的桌椅间闪烁的手机屏幕、交叠的胳膊和松散的围巾,便决定附近走走。

年轻人很多。三三两两,穿过街角,新剪的发型、一尘不染的鞋子,以某种迫不及待的步伐,随时可能消失在某个转弯后。

没踱几步,左手边忽然一座崭新的广场,有些突兀,像旧书里掉出一张才上映的电影票。广场小小的,工整的水磨红砖铺地,四周一圈敞廊,廊下皆是浅色原木的长凳,地面几处旱喷泉。「口袋广场」说明牌介绍,这是永嘉社区城市改造项目,拆除原址几栋小梁薄板的老旧危房,变成开放的公共空间。广场一边临街,三边被建筑围绕,确实像个舒适的口袋——装着时髦干净的青年男女,许多的狗,还有阵阵嬉笑。

天空中聚过一群麻雀,呼啦啦落在廊顶。左右无事,我从背包里拿出望远镜,细细打量这些因为羽毛膨松而显得圆胖的小家伙。一只麻雀轻蹦着靠近,侧头,黑色眼睛像纸上的一滴墨水。

树上斜斜地传来「滋——」地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如电流高频劈开空气,或一股水落在热铁板上跳跃着蒸发——「滋——」,不容置疑地插入。

是鹊鸲(Copsychus saularis)。我抬头,果然。一只雄性。胸前的黑色与腹部的白色相接,仿佛负片摄影里的雪线,或杉本博司照片中海与天倒反过来。是怎样的意图驱动着这声音穿过人群、树丛、钢筋水泥的夹缝,直达每一片潜在的耳膜?它抖动翅膀,发出另一声鸣叫,那是短促不安的信号,仿佛是警告,又是宣示某种存在。我跟随它的视线,目光落在人群之间。

一只裸体哈士奇正试图扑向一只穿戴整齐的约克夏,尾巴摇甩得如同「贝碧嘉」台风过境时的行道树。

和多数鸣禽一样,鹊鸲的叫声可分两类:清晰富有旋律的长鸣,用于吸引配偶或防御领地;以及较短的叫声,用于日常交流。现在发出的,就是典型的警报和夜栖鸣叫(emergence and roosting call)。天色尚早,排除夜栖,那么就是防御,提醒一切它不喜欢的事物保持距离。

19 世纪,约翰·古尔德(John Gould)在《亚洲鸟类》(The Birds of Asia)里记录:这种鸟类在繁殖季节表现出强烈的领地意识。他引用布赖恩·霍奇森(Brian Houghton Hodgson),描述了鹊鸲的争斗和人们的利用。

春天的晨光中,雄性鹊鸲的鸣唱此起彼伏。它们彼此召唤,又彼此挑战,每一声鸣唱都像是投掷出一支长矛,在空气中划出无形的战线。驯鸟者熟悉这一点——他们懂得如何利用这种天然的冲动,将经过训练的雄鸟带入花园或树林深处。笼中鸟发出尖锐战叫,引来野鸟的迅速回应。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激烈对决——驯养鸟被释放,与野鸟纠缠在一起,翅膀拍打,爪喙交锋,空中洒落羽毛。驯鸟者站在一旁,注视着这场力量与技巧的较量,直到驯养鸟将对手牢牢压制在身下,等待驯鸟者赶来收获猎物。

霍奇森对南亚尤其是尼泊尔地区的鸟类有开创性的研究,还编写了藏语、尼泊尔语和梵语的词典与语法书。最近中文名被修改为棕腹鹰鹃的霍氏鹰鹃(Hierococcyx nisicolor),便以他命名为 Hodgson’s Hawk-Cuckoo。

霍奇森写到:

这种鸟之间的决斗是富人的一种喜爱消遣,且其能量与决心完全不输斗鸡。

那两只吵闹的狗已经被拉开。哈士奇主人一身 The North Face 户外服,约克夏主人穿着 Max Mara 的 Teddy Bear 大衣,大概不是一路人。但鹊鸲还在叫。它究竟在坚决抗拒着什么?

想起之前在香港看马来西亚导演林家威(Lim Kah-wai)的《光影戏游》(Your Lovely Smile),拍渡边纮文踏上一场漫长而孤独的公路旅程,从冲绳到北海道,拜访各地独立影院放映自己的作品,与每一位观众产生短暂而深刻的联结。不起眼、勇敢、坚韧、粗粝真实、简单直接,低空飞行,撅着屁股认真鞠躬,完全是只鹊鸲。

「滋——」,那声音的一小部分能量停留在我耳朵里,没有被时间带走,是短促的,短促却又绵延。「滋——」,是某根弦一丝一丝地断裂,是一辆重型卡车经过震动铝合金窗。这样的声音带着某种不合时宜的力量,它强烈、干净,像是把这一切:咖啡馆里的低语,广场上的狗群,廊檐下的人影,永嘉路上等红灯的车流,都一层一层撕开来。

我想象空气如何进入它。以及,是怎样的空气?

河南滋补烩面、Tom Ford 的 Oud Wood 香水、杜宾、二球悬铃木、水洗埃塞俄比亚瑰夏、利群长嘴香烟、朴树、红烧牛肉面、切到一半的 PVC 广告灯箱片、车前草、麻辣烫、Clé de Peau 钻光粉底液、樟树、三文鱼贝果里的奶油芝士、泰迪、瓦松、菜饭骨头汤、腋下的汗酸、萨摩耶……

「滋——」又一声,紧随而至。

Patagonia 外套摇粒绒纤维里烧烤的孜然和辣子味、帽子里的头油、经过三元催化器的 92 号汽油尾气、马唐、味噌牛肉三明治、悦木之源苹果肌面霜、月季、全家便利店关东煮、伤筋膏药、哈士奇、立邦油漆、凤尾竹、汰渍百合香型洗衣液、车前草、净素包子、麦冬、鸢尾、约克夏、施华蔻染发剂、柯基、博美……

我仿佛能看到它们的形状。例如,浅烘焙的咖啡香,半透明流动的,是细长的线条,缠绕在街道和人群之间。牛肉的味道则厚重得多,带着热腾腾胶质的模糊边缘。而灯箱片——那是一种锋利的气味,像是塑料在高温中被迫屈服的焦灼的尖叫。

空气中不仅有味道,还有温度。一只尿完尿的腊肠犬从我脚边跑过,带起的风里,是敞廊后竹丛里散出的清冷湿气。而广场尽头,那只老金毛喘着,舌头上的热气与它主人手上的保温杯交织成一道暖流。

一切都在争抢位置。空气里的每种元素都试图成为某种叙述的开端,都在宣告它的存在和重要。它们晃动、消失、再现、纠缠、分离,旋转,扩散,翻涌,又重新聚合,最终交织成了无法分离的整体,似乎往深处掉落,又同时向浅处浮现,一个我无法真正触及但却熟悉的地方,眼耳鼻舌身意,感官的漩涡。

——便是这样的空气,涌入鹊鸲的鸣管。

那是一段短暂的旅程,转瞬即逝的重构,从胸骨深处卷起,蓄积,推动,挤压,扭曲,然后切割——那纤细的肌肉与软骨震动着,声音被释放,糁入环境:短视频里的罐头假笑、狗链上的金属扣碰撞、鞋底踩过红砖的轻响、指爪划过地面发出的咔嗒声……

「滋——」

鹊鸲是这场交响中的指挥,它鸣叫,又沉默。空气里的气味和声音随着它的节奏流动。它是将这一切缝合的孤独线索,一根针穿透了所有的层叠。《亚洲鸟类》里引用约翰·莱瑟姆(John Latham)的说法,在印度教里,这种鸟常被用于呼唤神明。古尔德用花斑树萝卜(Agapetes variegata)作为他描绘一对雌雄鹊鸲的背景。吊钟形的花朵簇簇垂挂,红色花瓣微微张开,雄鸟站得高些,头微微抬起,眼神锐利又带着一丝警惕,像是在守护某种不可言说的领域。雌鸟低头探视,动作谨慎而轻巧,那个人类无法完全理解却直觉感知到的世界片段,被它们的呼吸牵引而安静下来。

最后一声「滋——」从广场尽头传来,随之而来的是热闹中的一片沉寂。鹊鸲飞了,消失在旁边建筑的阴影中。耳中似乎还有些痕迹,像是某个梦的不可抗拒的残余。

我拿起背包,向见面的咖啡馆走去,试图回到属于现在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