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去世,「翩然」地。二十多年前,她的作品曾让刚进青春期的我如此向往爱情。现在她笃定、平静的告别,又令我在发现自己哪怕全力起跳,指尖也已碰不着篮筐时,不那么畏惧已经在门口的中年,和长辈身上体现出来的老年,甚至——死亡。
「琼瑶」笔名,众所周知来自《诗经》。但此刻,我想到的是宋人吴芾的诗:「一望琼瑶迷四境,我复白头临绝顶。」——美景惑人,似仙似幻,但站在高处的,是年华已逝的自己,有种不动声色的感叹和顿悟。
吴芾的诗作存世量大,但好的不多,这句算是难得且应景。而既然提及「白头」,接下来谈谈白头鹎,此本常理,是则无怪。
白头鹎(Pycnonotus sinensis (Gmelin, JF, 1789))的故事,如果从鸟类学而非文化历史角度,最早可追溯到十八世纪末。它首次被科学地描述并命名,是在德国博物学家约翰·弗里德里希·格梅林(Johann Friedrich Gmelin)1789 年的著作中。格梅林是林奈(Carl Linnaeus)科学体系的主要继承和扩展者之一,在推动现代分类学的基础建设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白头鹎初登场的舞台,便是格梅林当时修订并扩写的林奈名著《自然系统》(Systema Naturae)。
顺便一提,在分类学命名中,像「Pycnonotus sinensis (Gmelin, JF, 1789)」这样的写法有着明确规则和含义。「Pycnonotus」是属名(genus),表示它属于鹎属,首字母大写;「sinensis」是种加词(specific epithet),通常描述物种特征或来源。「Gmelin, JF」指命名者约翰·弗里德里希·格梅林,「1789」显是当时年份。属名和种加词都用斜体表示特殊意义,命名者和年份则不用。
学名后的括号也有道理。有括号,就表示物种最初的属名发生了变化。虽然格梅林是最早命名者,可他的分类有误;为尊重其命名权,依然保留名字和年份,并用括号标示属的变动。例如,在「Pycnonotus flavescens Blyth, 1845」中,命名者的名字没有括号,就表明这个物种从最初被描述至今,属名一致。换句话说,爱德华·布莱思(Edward Blyth)一开始就正确地将黄绿鹎归入了鹎属。
那么,格老先生把白头鹎归入什么属呢?鹟属(Muscicapa)。他命名为 Musciapa sinensis。「sinensis」意为「中国的」,点明了它的主要分布地。那是 18 世纪西方博物学家与东亚世界的初次相遇。在格梅林的时代,博物学家的工作大多在书桌前完成。他们基于千里迢迢送到手头的标本,而非对活物的亲眼目睹,将来自探险家、传教士、商人和学者的种种碎片,重新缀合成一幅颗粒粗糙却又极富吸引力的自然图景。关于白头鹎的描述,大概就是这样诞生的。广州,这个 18 世纪亚洲贸易网络的枢纽成了白头鹎模式标本的产地,有着某种历史的必然。
我不清楚格梅林依据什么形态特征作出鹟属的判断,但我确实曾目睹白头鹎作出鹟的典型行为:安静地停在枝头,警觉注视四周,然后突然凌空出击,捕捉飞虫,再迅速返回原地,如此反复。尤其黄昏时,这种「flycatch」特别多见。无论如何,后来分类学的发展让白头鹎有了更准确的定位。它被重新划入鹎属,成为这片土地上极具代表性的鸟类。
若看白头鹎分布图就会发现,格梅林虽搞错了属,但 sinensis 之名倒是贴切。除了大陆东南亚、朝鲜半岛和冲绳群岛有一些种群,白头鹎主要分布在中国。外国鸟友若来华观鸟,白头鹎绝对不容错过。「虽菜但特」是个很合适它的标签——它太常见了,尤其在南方。在城市化进程不断推进的时代,它们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公园里的林木、街边的绿篱,甚至阳台上的花枝间,都可能成为它们筑巢繁衍的目标,仿佛是自然的一种妥协或曰胜利。而最近几十年,白头鹎的种群北扩之远,甚至已经抵达黑龙江。
在多数人眼中和过去资料里,总笼统地将白头鹎称为留鸟,但事实并非如此。大连鸟友曾写过,大连的白头鹎似乎以两种形态存在。栖息于大连市区及其周边的白头鹎是留鸟,四季种群数量稳定。而栖息于更北地区,尤其是老铁山和更偏远地方的白头鹎则截然不同——它们是候鸟。他甚至在老铁山黄渤海分界线拍摄过近千只的白头鹎迁徙大群,在空中交织成流动的漩涡。我相信这类现象并非个例,只是因为白头鹎过于常见,无人在意。
今年九月号的《联合文学》上,有《小路昨夜对我说》作者李达达的访谈。他用机车骑士的视角,把自己的文章分成「前后左右」四类:
放在前面的东西是开拓我现在的视野,而且让我会奇想前方的,就会被放在「前」;右边就是亲朋好友,因为骑车停靠时要靠右停,而且右车道通常是比较慢的,是我可以安心慢下来的地方;那往左就是要内侧回转,放的就是自己心里的各种千回百转,而且要回转的时候很危险,所以这里面有些文章我觉得写得蛮危险的,快出车祸的感觉。「后」就是那些从我后面一直消失的东西,像是我的视力。
用这个说法,白头鹎就是在我右边的鸟。
要发现它们,甚至用不到眼睛。春夏季节,天光未亮,它们便已开始高声歌唱,像是一串串冒泡的泉水。白头鹎的叫声并不复杂,却极富辨识度,在各地还有自己的「方言」。若认真观察,会发现它们的不同亚种之间,头部黑斑的延展程度、体型、尾羽色调等,也各有细微差别。但哪怕是最细致的观鸟人,也难免忽视它们的存在。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点开手机相册,却发现竟没有一张属于白头鹎的好照片。即便是在广西和海南遇见过那头部全黑的 hainanus 亚种,也只是隔着望远镜匆匆一瞥,未曾想着按下快门为它们留下一点记录,就连在这篇文章里,也没预留描写它外观的篇幅——不用写,尽人皆知的吧?——或许是「灯下黑」,我竟如此轻忽了这位常在耳边歌唱的邻居。
去年冬天,我在绿化带边的落叶堆里,看见一只死掉的白头鹎。这种谁都不屑一顾的「路边鸟」,真的倒伏于道旁,车来车往,无人注目,无人知晓。它那副小小的身子竟让我感到一丝羞愧——我们对它的无视,就像生活中对亲密家人的给予和付出的心安理得。
或许白头鹎之「常见」,反而让它成为「不可见」的一类。我常听到鸟友说,白头鹎太「菜」了。但正是这份「菜」,构成了生态的底色。它们像一个城市的脉搏,只要还在跳动,就说明这片环境尚有生机。我们常把注意力投注于罕见、奇特、稀有之鸟,却不知白头鹎,才是生命体征显示器上持续起伏的那根绿线。
想到只有它的死亡方使让我停步,才能引发这场从结束开始的相遇,未免令人有点哀伤。我走过去,蹲下身,仔细观察。它橄榄绿的飞羽还有温润的光泽,仿佛还记得风曾如何穿过其间。哪怕此刻委身尘土,它的「白头」也是干净的——那其实是由眼后明显的白色条带向上汇合于后枕形成的。这条白带在繁殖结束的换羽期间会变窄,随后因为羽毛磨损而逐渐加宽。但就算忘掉这些鸟类学知识,那如同花白鬓角的羽纹,总会让人联想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之类的句子。
我用一根小树枝,轻而易举地把死鸟拨进了花坛。据说人死后会变得沉重,但鸟或许相反。它的身体毫无分量,简直像是纸做的。我捡起几片悬铃木的宽大落叶盖住它,然后用脚拢了点泥,堆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坟。
我没去思考这样做是否有意义。这也不是出于某种仪式感,而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日常秩序的细微错动——说出口起来像是常识,但谁让我们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呢——原来世界里最稳定的事物之一,也必然有消亡的时刻。
冬天暗得早。傍晚,我站在阳台,想起中学时读《一帘幽梦》中紫菱和云帆在罗马旅行,「点点的灯火似乎燃亮了一段长远的历史」。余晖镀亮的清冷空气里,一只白头鹎鸣叫着飞过。黄昏的风在楼宇之间穿行,拂过我的额头,也许也曾拂过它的羽根。我望着白头鹎前去的方向,想着它将飞向哪里?它没有回头。也许鸟类本就不会回头,它们的告别从来轻巧。
我看它拉升高度,飞越一座座建筑,渐渐隐没。然后又想起了那句「白头临绝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