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 · 卡什维尔(Peter Cashwell)在《去观鸟:一个狂热鸟人的记录》(The Verb “To Bird”: Sightings of an Avid Birder)中,自嘲地发明了「观鸟强迫症」(Birding Compulsive Disorder,BCD)这个说法,将那些突如其来的凝视、无意识的游荡,以及对远方树梢某个小黑点的全神贯注,归结为某种不可抗力,是被自然召唤的本能。从此,这些莫名的行为有了解释。
我的妻子也希望能以类似的方式,将我的许多行为归结为某种生理或感知上的功能障碍。她可以翻看我们去海滩旅行的照片,发现其中有三十张是我在四分之一英里外拍的海鸥,并把这一切归因于我的「观鸟强迫症」:「哦,那天皮特的 BCD 一定特别严重。」又或者,当我因为盯着一只美洲鹫差点撞上车道尽头的栅栏时,她可以温柔地说:「亲爱的,要是你的 BCD 又发作了,那就让我来开车。」
在上海南汇,我也曾为一只杉树顶上的红隼分神,而险些发生事故。现在推断,应是 BCD 袭来之故——因为当时我想的是,万一是灰背隼,甚至黄爪隼呢?去年年底,因为一直不能出门观鸟,BCD 的症状在我体内蒸腾,胸腔和腹腔灼灼翻滚着一种奇异的情绪,糅合了百无聊赖的荒枯和如临大敌的焦躁,几乎有一只毛茸茸的猫在肺叶里来回甩着尾巴。
无计可施,我所能做的,只有在推婴儿车散步时,带上望远镜,看看身边的鸟。于是,我留意到,小区里有一群燕雀(Fringilla montifringilla)。
最初与燕雀相遇,是在春气融和的成都植物园。避在赏花放风筝的喧嚷之外,它们在后门几棵白蜡上和树底落叶中安静觅食,神情憨厚而纯真,眼神「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带点四川话里「梭边边」式的内向。它们羽毛蓬松,仿佛杨柳青年画里抱鱼的圆胖娃娃。类似的感觉,领岩鹨(Prunella collaris)亦曾给过我。
而印象最深的一次,则是在北京奥森南园,数百上千的燕雀铺展在冬日沉寂的草坪上,黑头、橙胸、淡腹、虎纹背,跳跃着在冷光里流转。我打算碰运气,看其中是否混入苍头燕雀(Fringilla coelebs)——每年京郊都会出现几笔这西方来客的记录——正准备逐一辨认,一只雀鹰(Accipiter nisus)却无声无息地从旁边林子里斜刺冲出。一瞬间,翅膀翻动的气流交错碰撞,簌簌之声充满耳际,这群鸟腾空而起。几秒过后,先前满是燕雀的草坪便只剩一点微风挑动蓬蓬枯草和草间的干泥,像一具突兀裸露的骨架。
小区快递架附近,矗立着一棵四层楼高的榔榆。其他榆树通常在春季开花结果,而榔榆却偏爱在秋天完成这一切。冬天来临,它叶片悉落,但树梢依旧缀满团团干褐色的果实,像是对季节秩序的微小反叛。我隐约见稀疏枝桠上有鸟在活动,但肉眼看不真切,第二回便特意带了望远镜,它们还在,确定是十几只燕雀,其中有四五只是头部墨黑的雄性。
几日后,我又去。仰头望,树冠已然空空,残存的果实寥寥无几。我推着婴儿车,与 HCC 小姐缓步而行,想着是否还能再遇见它们。
在小区里观鸟,总有种奇妙的错觉,似乎有两个平行的世界正悄然共享着同一时空,像油画底下盖着另一幅作品。暮色四合,车流涌动,内燃机的低沉轰鸣和电动机的高频嗡响交错回荡。拎着菜的邻人,有相识的,见面寒暄,穿睡衣取快递的女人揣着手,外卖员的电瓶车左闪右躲,孩童蹦跳叫嚷。所有人兀自奔忙,却全无察觉到,从楼房边缘滑翔而下一只雌性红隼,让香樟树里的几只珠颈斑鸠四下奔逃,大山雀一阵紧张兮兮的猛叫,引得一对鹊鸲从蜘蛛抱蛋丛里飞上枝头查看情况,只有乌鸫们还大大咧咧地在楼顶呼朋引伴。
更没有人会注意,头顶少了一群燕雀。我像是站在两个世界的边境上,左顾右盼。
百米外,池塘边有一排高直的落羽杉,如妆的深秋图景里,它们的叶片已变成《中国鸟类观察手册》书脊的那种亮橙。幼树会比老树的变色速度更快些。这排大概是同龄的,颜色一致,立在池边,如同一艘沉没巨船最后露头的桅杆,燃烧着年末的微光,在寒潮里缓缓下沉。
那树冠中似乎有浅色鸟影闪动。我的 BCD 发作了,HCC 小姐默契地接管了婴儿车,因为我的手已不自觉地举起了望远镜。原来是中间落羽杉后头的栾树里,落下一群燕雀。
「是燕雀!」我轻声喊。我看着鸟,她没有带望远镜,就看着我。
我有些好奇。因为我从未见燕雀吃过栾树的种子。事实上,我似乎从来不知道有什么鸟把栾树当食物来源。我在小区里见过一群棕头鸦雀在六七层楼高的栾树光枝上穿梭——我之前以为棕头鸦雀是属于低处的鸟——但根据我的观察,它们并没有在取食栾树的种子,而是在枝头那一堆堆干枯的泡状果荚里翻找,目标似乎是藏匿其中的节肢动物。
像是为了印证我的疑惑,燕雀群倏然起飞,消失在重重楼宇阻隔的视线里。四周找了一会,就到时间,该回去让婴儿睡下了。
我低头默默地推着车,忽然路边开始大量出现浅褐色的纤薄翅果,一片又一片在脚边翻滚,旋舞,贴地滑行。是榔榆的果实。我抬起头,才发觉在我们住的楼旁,竟有一棵先前未曾注意的榔榆。再仔细一瞧,十几只燕雀正在上头忙碌啄食,延颈举踵,喁声细叫。HCC 小姐也看见了。她的目光停驻片刻,随后不待我动作,已先一步伸手握住婴儿车的把手。
「就两分钟。」我踩下婴儿车的轮锁,说道。
时间变得具体,像一个可以折叠、压缩的东西,我试图在这短暂的间隙里塞进尽可能多的观察,把全部注意力都锁紧在燕雀的进食上。它们一次吃一枚榆钱,含入喙间,一阵细微的「咀嚼」后,只需不到两秒,像人嗑瓜子般利落,翅果无用的部分便从喙间吐出。我试图看清细节,但它们的动作快得令人恼火,而且也离得不够近。不甘心,我拿出长焦相机,拍了 30 秒的视频,透过取景器,它们的啄食变得更机械而流畅,自动重复着吞咽与吐弃的循环,像一段无法减速的影像。
我又屈身蹲低,手指拂过地面,捡起几枚翅果——完整的,和被燕雀咬过的,一并装进口袋。那些残缺的翅果表面带着微不可察的湿润,好像还透着尚未发散的温度——那是燕雀的口水。
回到家,把婴儿哄睡,一小时后,我坐下,将口袋里的翅果一一取出,在餐桌上摊开,放在纸面上,按形态和完整度分列,用相机的微距模式拍摄再传至电脑。每一道细微的裂痕、每一枚翅果的边缘都被放大,展现在屏幕上。
它们并未被吃得干净,残留的种仁嵌在纤薄的翅膜间。但要吃干净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榆钱的构造天生拒绝被轻易拆解。若把榆钱想成一个被二维化的扁平鸡蛋,富含油脂和淀粉的种子便是被筋道纤维层层包裹的蛋黄。我尝试剥离果皮,但很快就放弃。果皮和种子粘连得非常紧实,指甲插不进去。而且在这项精细的操作面前,我的手指太愚笨,连捏稳一枚榆钱都无法保证。更遑论解构它的层次。
那燕雀是怎么做的?
打开刚才拍的视频,逐帧地看,将这一连串娴熟而专注的吞咽和吐弃固定成可以减速、解剖、理解的片段。我主要的拍摄对象是一只雌鸟。它在枝头选定一枚榆钱,轻轻衔住,快速颤动喙尖——我猜,在那玉米粒般澄黄、尖端泛着黑色的喙之内,它的舌头也在运动——于是翅果迅速旋转,如风中细小的罗盘,变成和喙平行的方向。然后燕雀会用锋利的喙边,沿着凸起的种子边缘,在翅果上浅浅切开一道口子,但又不切穿。接着再把翅果转 90 度,变成和喙垂直,然后用舌头探入那道狭缝,勾挑、卷动,取走最易获取的种仁部分,吞咽,与此同时松口,一片浅褐色的雪花就从它嘴边飘落而下。
这个过程融合了目睹时的直觉、视频回放中的反复确认,以及根据翅果上细小残痕引发的推测。结论或许称不上精准,但在拆解、重构这些线索的过程中,那种专注的乐趣多少能冲淡 BCD 带来的困扰。
我试图查找更严谨的研究,却一无所获——甚至连「燕雀」中文名称的由来也无从确证。据说是因其尾羽分叉,但若这般程度的裂隙便非得冠以「燕」之名,那么世间至少还有几百种鸟都得姓燕。
搜索引擎返回最多的结果,大概便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话里的「燕雀」泛指小鸟,仿佛它们生来短视,囿于方寸天地。但真正的燕雀,生命跨越的距离和鸿雁与大小天鹅相差无几,在西伯利亚繁殖,到欧亚大陆更靠南的区域越冬。在迁徙季,燕雀能结成数千乃至过万只的大群,黑压压地掠过林野,羽翼翻涌,壮如烟云,甚至能让蒙昧者惊惧是天降异象。
它们聚散离合,路经千里,横渡冬夏,翻越山河。而我站在住宅楼宇和烟火日常之间,望着它们暂歇的身影和吃剩的果实,脚下长出了一条通向辽远世界的幻想路径。玛丽 · 奥利弗(Mary Oliver)在《夏日》(The Summer Day)里写:「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用你疯狂而宝贵的一生?」冬日的燕雀们,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至少,鸿鹄们永远不会知晓,一枚榆钱在喙尖翻转时,那微妙而短暂的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