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海伦·麦克唐纳(Helen Macdonald)是我很喜欢的一位自然文学作家。她的叙事灵活,层次感丰富,有对自然的敬畏和直视不完美的勇气,不仅让读者看到自然,更让读者看到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在《在黄昏起飞》(Vesper Flights)译者序里,周玮提及这篇文章。今日恰好看到,随手译出。
这是一份既不太严肃又颇为认真的清单。它绝不是非要你照着做的规则,更谈不上是一套写作指导。每个人书写自然的方式就像甲虫的种类一样多种多样。这些是我在写自然时真正对自己说的话,而今天,我决定把它们全部坦白。
1. 避免「弗雷德里克·福赛斯(Frederick Forsyth)式」的解释风格
我喜欢福赛斯的写法——他会在悬疑小说叙事中插入大量解释性信息。比如在《战争之犬》(The Dogs of War)里,一个角色发现了铂金矿脉,接下来就是长篇的国际铂金市场解读,再之后是催化反应装置的历史。不是说这种风格不好,但在书写自然时,我会尽量学约翰·勒卡雷。他从不直接解释英国安全部门的历史和运作,而是让两个男人在白厅的俱乐部谈话,透过他们说的(和没说的),你可以自己体会。
2. 别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对读者说话
对你写的主题,你的读者可能知道得和你一样多——甚至更多。就算她/他们不了解,她/他们也用不着你告诉她/他多有幸能从你这里学到。就像军事科技悬疑小说里的缩写——SOSUS、AIM-9、普惠(Pratt & Whitney)J57 之类,即使你不知道这些是啥,你也会觉得作者把你当平等的人在交谈(况且现在查起来也不难)。写自然时,也是一样。至于科技嘛……
3. 别把自然写成前工业化的纯净世界
这是自然写作中的经典套路,几乎成了一种下意识的表现方式,就像野生动物主题的画作几乎从不描绘人类的痕迹一样。但如果有烧毁的汽车、弹孔斑驳的路牌、垃圾填满的小溪,或者在鸣唱的夜莺旁耸立的高等级安全围栏,就不要将它们忽略。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忠实呈现它吧。
4. 自然写作可以包含的内容有……
笑话、性、品牌、疾病、食物、失眠、懒惰、电影梗、相思病、酵母烹饪,甚至装甲车辆的历史,只要它们相关——几乎没有限制(大卫·格斯纳(David Gessner)的散文集《厌倦自然》(Sick of Nature)对此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抱怨自己并非厌倦自然,而是厌倦了某种「低声耳语」和「圣洁感」的自然写作方式)。
以及,还有来自其他人的声音。蒂姆·迪(Tim Dee)关于鸥类的近作《垃圾场》(Landfill)是个很好的例子。在书中,他以激烈而深情的笔触和细致入微的观察,让遇到的人的言论贯穿全书。他放大她/他们的声音,让她/他们自由呼吸,从不代替她/他们说话。
5. 没有感觉,也要诚实地写出来
矛盾情绪很有趣。有时自然就是无聊的。有时,你在山路上迈步前行,周围是层层云雾,脑子里却只想着家里那台坏掉的洗衣机。当自然显得空白、无法激发灵感时,试着问问自己为什么。扯出这个线头,可能会解开一整团隐藏的线索——我们对自然环境的期待、索求以及缘由。
6. 自然写作大辩论
我这人比较逆反,听到别人告诉我该怎么想、怎么感觉时,我的反应通常都很糟。有些作家在论战中魅力非凡,但我不擅长这样做——尽管当前政治和环境的近乎梦魇般的局势正迫使我更加努力去尝试。我更倾向于为读者提供惊叹与深思,同时为眼下的热点问题提供独特视角。
思考我们为何珍视某些景观和生物而却对另一些没那么看重十分要紧。如果你能用文字唤起读者的惊叹与深思,你就能够唤起她/他们与世界之间的情感共鸣。没有人会为自己不爱的东西而奋斗;没有人会爱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顺便说一句,在书写自然以外,去组织、去抗争、去制造「好」的麻烦。)
7. 通常,它关于你
写自然时,不可能不写到你自己。种族、性别、阶级和个人经历会塑造你的表达,即使「自然」被认为是超脱于这些事情的——事实上,恰恰因为它被认为应该超脱于这些方面,关于这些的书写才重要。如果你为一片景观的消失或某种动物的局部灭绝而感到悲伤,想想你为何在哀悼它们。这不仅是出于生态保护的需要,也不仅是某种环境哲学的体现。别羞于表达你个人层面的具体感受。如果你能将这种失落传递给读者,他们会和你一起哀悼。
8. 但有时,它不关于你
有时,你又是无关紧要的。与动物的相遇总是奇妙体验。它们是你通过书籍、电视、杂志、对话和影像学到的那些东西的集合体,但这些东西背后是一个具备自我意志的非人类实体,存在于自己的生命世界(umwelten)中。即使我们常不经意地将动物视作自身的映射,它们也从未仅仅是人类意义的载体。它们始终超越我们,提醒我们世界并非为人类独存。它们不为我们而屈从。在喧嚣的人类世界之外,它们依然纯然自足、完美无瑕地存在着。
9. 要具体
伟大的英国自然写作者理查德·梅比(Richard Mabey)对这一点有过精彩阐述。他引用了约翰·福尔斯(John Fowles)的一种说法,认为给生物命名好比一块「隔在你和它之间的脏玻璃」,模糊了我们的感知。然而,梅比对此提出了犀利的反驳:「在我看来,为植物命名是一种对它个体性的尊重,是对它从那绿色海洋中脱颖而出的独特性的致敬。」
在理解生物多样性丧失的问题上,这一点尤为重要。正如巴里·洛佩兹(Barry Lopez)在他的文章《石马》(The Stone Horse)中所写:「要能清晰地谈论这个世界,你必须学会辨别差异。」一片单一种植的黑麦草坪和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在颜色上或许看似相同,但前者几乎无法维系任何生命,而后者却承载着复杂而丰富的生态系统。如果我们无法看见这些差异,就无法理解哪些正在受到威胁,哪些已经消失,以及我们应当努力恢复的究竟是什么。
10. 但别过于具体
了解事物的乐趣在于对细微之处的辨别,这种分类的精妙令人愉悦。然而,过于执着细节也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我曾掉入自然写作的一个陷阱:执意去查清各种植物、昆虫和真菌的具体身份,只为了能在文章中提到它们的名字。后来有一天,我意识到这种做法既不够真诚,也不够宽容。遇到一些不认识的东西时,不妨坦然承认自己的无知,然后记录下探索的过程。这本身也可以成为更有趣的写作素材。
11. 有时,你写的并不是你以为自己在写的东西
我相信,每个写作者都会经历这样的情况,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倾向于不做计划,而是随性有机地写作(虽然低效,但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有时我以为自己在写彩鹮,其实是在写乡愁;而当我以为自己在写乡愁时,实际上写的却是彩鹮。
是家,而不是蜘蛛;是孤独,而不是河岸边的森林。我学会了细细倾听字里行间的声音,去关注那些眼前的文字真正想要传达的内容。即便到了最后关头,重新开始也永远不晚——除非你正面临截稿的催促。
原文:Helen Macdonald: The Things I Tell Myself When I’m Writing About 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