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椒的滋味 cover

山椒的滋味

感觉是中文世界里第一次把「山椒鸟」的名称来源解释清楚。封面图为灰山椒鸟,摄于上海青浦

「山椒鱼很伤心。」

以这句话开头的,是井伏鳟二的名篇《山椒鱼》,讲的是一条蝾螈的故事。井伏没有明写,但凭它能长到把自己堵在洞里,我猜至少应该是小鲵属的,搞不好是日本大鲵也未可知。井伏鳟二在中国名声不响,但若介绍他是太宰治的师父,多少能引来一些点头。

《山椒鱼》是寓言,充满隐喻。而十余年前,我读完后心中最大困惑,当然是,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幸好彼时已有互联网,查到,据说某些蝾螈(如日本大鲵)的皮肤分泌物有特殊气味,与山椒的芳香相似,因此得名。

而在《恰恰小报》里提起山椒,自然要论及山椒鸟。有次谈起,一位鸟友告诉我,山椒鸟一词来自日语,因为雄鸟红色像辣椒,故有此名。

此言差矣。这种说法,其实既不懂山椒,也不懂鸟。日语「山椒」,其实便是中国的花椒,而且传统上是绿着吃,山椒粉看起来活脱是放久了的抹茶。而在日本分布的山椒鸟只有两种:灰山椒鸟,以及近些年从灰山椒鸟分离,独立成种的琉球山椒鸟,都是灰黑的。

颜色不通,但他的前半句没错。山椒鸟之名,确是来自日本。日谚云:「サンショウは小粒でもぴりりと辛い」。翻译过来是,「别看山椒小,劲头可不小」,表「微小却强大」,不可小觑人之意。这翻译里头有我自由发挥的部分——「ぴりりと辛い」,许多地方直接把「辛(から)い」解成「辣」,变成诸如「山椒虽小,辣死个人」之类的妄语——花椒显然不辣。

其实,日语里的「辛い」不仅指「辣」,还可以泛指刺激性的味道。例如山葵(わさび),也亦即好些人吃生鱼片会蘸的「青芥末」,就是「辛い」;生姜和咖喱,也会用「辛い」描述。所以,这里的「辛い」并非是二荆条那种令人脑壳痛的辣,而是指花椒独特的辛味(しんみ)和麻麻的体验。而「ぴりり」或「ぴりっ」常用来形容一种感觉——不是剧烈灼烧,而是口舌间适度但鲜明的刺激。这句谚语流传,这个词便和山椒捆绑在了一起。

美食和语言到此为止,山椒鸟终于要登场。灰山椒鸟的飞鸣,在日语里的拟声是「ピリピリピリ」,类似中文的「噼里噼里噼里」——而「ピリ」和「「ぴり」读音相同。总结来说就是,有一种鸟,时常发出如同吃了山椒般的响动飞来飞去,那它就叫「山椒鸟」了罢。

山椒鸟是一个科,也是一个属。在中国的山林间,山椒鸟属共有八位成员。长尾山椒鸟,是我的山椒鸟启蒙老师。在四川阿坝的喇嘛寺,那时我刚开始观鸟,手中一台简单的望远镜,还未熟悉任何鸟名,只是被一抹明艳闪光吸引。我远远望见落叶松上一只小黄鸟,用望远镜接着手机,几乎屏住呼吸,生怕它的影像被风吹散。回家翻图鉴、问朋友,花了许多功夫才最终确认它的身份。

然后是在冬日的深圳湾公园,气息里满是温润海风和潮声缓缓,暗绿绣眼鸟和大山雀的喧闹鸟群里混了从山地垂直迁徙而来的白腹凤鹛和栗颈凤鹛,还有一对赤红山椒鸟。雄鸟胸腹羽色如暗烧的木炭,雌鸟则像温暖的黄昏。彼时我已能记住山椒鸟属的翼斑特征,轻松辨识到种,像是新识了一个老友。

接着是四川雅安的龙苍沟。各地都有在鸟友间传颂的神树传奇,当时住的民宿后头就有一棵。清晨微凉,薄雾氤氲,我守在树下,感到衣服逐渐被打湿,但这一切都被眼前的奇观所掩盖:不到半小时,这棵树上已经现身了二十多种鸟!就像一场即兴爵士演出,在这众多来去的身影里,也包括短嘴山椒鸟。晨雾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柔软甜美——前一天我还在努力寻找它的踪迹,却不得见。而此刻,它们却大大方方以最直白的方式呈现出自己。

再回到珠江三角洲。凤凰山是我很喜欢的观鸟地点,尤其几条小径,有着深圳难得的沉静。一人缓步于山路上,即使鸟况冷清,仅有风吹叶响与自己的脚步声相伴,也别有一番乐趣,更何况还会有灰喉山椒鸟出来安慰你。(不过,在这片山中,赤红山椒鸟的数量似乎远比灰喉山椒鸟更多。)

粉红山椒鸟的加新,发生在云南盈江的湿地公园。那天我们清晨入园,原本的目标是亚历山大鹦鹉。然而,刚到入口,我的注意力便被竹林深处传来的棕头幽鹛的叫声牢牢吸引。再就是凤凰木上十几只的粉红山椒鸟,它们低饱和度的粉红粉黄羽毛在晨光中像薄纱般闪烁,鸣唱、飞舞,在竹林与树冠间制造出一种朦胧的温柔,让我完全挪不动脚步,似乎不停留足够久,便对不起那瞬息即逝的诗意。

接下来,小灰山椒鸟的身影出现在一个意料之外的场合——清明节,我回浙江老家,上山扫墓。山间寂静,香烛烟气在空中缭绕。我们一行人默默等待,彼此无言,而我的目光却早已游离,穿越松柏和初绽的杜鹃,漫无目的地在周围林间游荡。一群鸟快速掠过,轻盈落在一棵泡桐树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拿起望远镜——没错,鸟人连上坟都不会忘带望远镜——额部白色过眼,胸腹浅棕,后腰褐色,小灰山椒鸟无疑。

灰山椒鸟则是在上海自留地的收获。在凤凰山的屡寻不得,已经让我心生怨念,没想到在自留地听到了「噼里噼里噼里」——一只黑灰白相间的鸟落在一棵池杉顶上,从高处俯视这片人造湿地,同时也重新赋予它一种自然的意义。它羽色柔和而淡雅。头部与背部是一片烟灰,柔滑地过渡到近乎白色的浅灰胸腹。和后脑勺浓得近黑、额头白色止于眼上的雄性不同,这是一只雌性的灰山椒鸟——这是中国观鸟记录中心里,青浦的第一笔灰山椒鸟记录。

最后的一枚碎片,也是这段山椒鸟旅程的句号,属于在中国最为罕见的琉球山椒鸟。我曾在凤凰山的记录中看到过它的名字,也动过念头去寻找,但想想要在广阔山林中苦寻一只特定的鸟,那种难度便让人却步。

好在——我常说,上海的缺憾就在于没有山,佘山不算山,就像戴胜不算犀鸟,而天马山属于佘山的一部分——好在它实在又小又矮,找起来并不那么令人绝望。我日出时到天马山公园门口,被告知八点才开门,于是在车里又窝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上山的路出奇短,五分钟便已登顶。护珠塔斜坡附近,风声夹杂着轻微的鸣叫——那熟悉的「噼里噼里噼里」,与灰山椒鸟的叫声极为相似。我停下,抬头搜寻声源。果然,一只鸟在枝间,胸腹灰褐,颈喉却是雪白,分界线清晰得如山与天的交界。

山椒鸟是无论看几次都不腻的。它们轻盈的身姿划过空气,每次振翅都能轻易地改变林间的视觉节奏。它们的存在是矛盾的统一:既是背景的一部分,与枝叶阳光相融;又是那片风景的焦点,时刻在宣告自身的鲜活与独特。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观鸟的乐趣里,夹杂着一种集邮般的收集癖。所有八种山椒鸟,我都曾目睹——从长尾到琉球,每一次相遇都像贴上了某种无形的邮票,在我心底留下印记,仿佛它们的存在与我的凝视之间建立了一种脆弱却真实的联系。这种小小的成就感,让我叹服自然的复杂与精妙,也对自己的旅程有了一丝不知该为之骄傲还是惭愧的满足,

回想起井伏鳟二笔下那条山椒鱼,我总不免觉得这里面隐藏着一种微妙悖论。山椒鱼的洞里进了一只青蛙,它们在互相斗气中同归于尽。观察者和被观察对象之间,究竟是各自赋予了意义,还是互相限制了自由?或许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我们都在时间的流动中,被彼此的痕迹所定义。

《山椒鱼》是这样结尾的:

过了好一阵子,山椒鱼问: 「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对方毫不介意地说: 「我现在,已经不那么生你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