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的东南边缘,一个初秋午后,空气澄澈得仿佛世界初成。
我站在阿坝州一座喇嘛寺后的山坡上,脚下是落叶松绵软的松针和碎裂的球果,手里握着一副入门级的望远镜。那时我刚开始观鸟,眼睛对鸟尚不敏感,但还是被那一抹明艳的闪光吸引住了——我远远望见松枝间落下一只陌生的小黄鸟,激动之余,用望远镜接着手机,屏住呼吸,才勉强拍到了照片。回家翻图鉴、问朋友,花了许多功夫才最终确认它的身份:长尾山椒鸟的雌鸟。
后来,我无数次地遇见山椒鸟。无论是在深圳的公园和山野里,看到冬天垂直迁徙的赤红山椒鸟和夏天辛苦育雏的灰喉山椒鸟,还是在四川龙苍沟的「神树」上,如同一场即兴爵士般自由来去的鸟影里混杂的短嘴山椒鸟,这是一类我怎么都看不腻的生灵。
甚至是清明扫墓时——香烛烟气在空中缭绕,我的目光穿越松柏和初绽的杜鹃,在周围林间游荡。一群鸟掠过,轻盈落在泡桐树的花枝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拿起望远镜(没错,观鸟人连上坟都不会忘带这个):额部白色过眼,胸腹浅棕,后腰褐色,是华东夏天的代表,小灰山椒鸟。
山椒鸟的身姿划过空气,每次振翅都能轻易地改变林间的视觉节奏。它们的存在是矛盾的统一:既是背景的一部分,与枝叶阳光相融;又是那片风景的焦点,时刻在宣告自身的鲜活与独特。
在中国,山椒鸟属(Pericrocotus)共有八位成员。我不得不承认,观鸟的乐趣里,夹杂着一种集邮般的收集癖。全部八种山椒鸟,我都「有了」。和它们的每次相遇都像是在我心底盖下一个邮戳,仿佛它们的存在与我的凝视之间建立了一种微弱却真实的联系。这种小小的成就感,让我也有了一丝不知该为之骄傲还是惭愧的满足。
我的父亲是位老邮友,家里的集邮册一大堆,还订了超过 30 年的《中国集邮报》。他常说,集邮的乐趣,除了「集齐」,还要知道邮品背后的故事和意义。那么在山椒鸟这里,便有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它们为什么叫「山椒鸟」?
有次饭后闲聊,谈起此事,一位鸟友告诉我,山椒鸟一词来自日语,因为它们的颜色像辣椒。
貌似有理,但吾友此言差矣。这种说法,除了「来自日语」是对的之外,其实既不懂山椒,也不懂鸟。
在鸟之外,日语里还有「山椒鱼」。太宰治的师父,井伏鳟二有篇名作,便叫《山椒鱼》,讲的是一条蝾螈的故事。十余年前,我读完后心中困惑,幸好彼时已有互联网,查到,据说某些蝾螈(如日本大鲵)的皮肤分泌物有特殊气味,与山椒的芳香相似,因此得名——日语「山椒」,其实便是中国的花椒,而且日本传统上是绿着吃,所以山椒粉看起来活脱是放久了的抹茶。
山椒鸟属的有些成员,确实雄红雌黄夺目亮眼,但日本的山椒鸟都是灰白黑的素色,与小米辣和黄灯笼是无缘的。在日本分布的山椒鸟只有两种:灰山椒鸟,以及近些年从灰山椒鸟分离,独立成种的琉球山椒鸟。
这两种鸟,我都是在上海「集齐」的。灰山椒鸟是在青浦,我的「观鸟自留地」里的收获——一只素色小鸟落在池杉顶上,俯视这片人造湿地,似乎也重新赋予它一种自然的意义。它羽色淡雅,头背一片烟灰,柔滑地过渡到近乎白色的胸腹。和后脑勺浓得近黑、额头白色止于眼上的雄性不同,这是一只雌性的灰山椒鸟,也是中国观鸟记录中心里,青浦的第一笔灰山椒鸟记录。
琉球山椒鸟在中国最为罕见。我曾在深圳凤凰山的记录中看到过它的名字,也动过念头去寻找,但想想要在广阔山林中苦寻一只特定的鸟,那种难度便让人却步。
好在——我常说,上海的缺憾就在于没有山,佘山不算山,就像戴胜不算犀鸟,而天马山属于佘山的一部分——好在它实在又小又矮,找起来并不那么令人绝望。我日出时到天马山公园门口,被告知八点才开门,于是在车里又窝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上山的路出奇短,五分钟便已登顶。护珠塔斜坡附近,风声夹杂着轻微的鸣叫——那熟悉的「噼里噼里噼里」,与灰山椒鸟的叫声极为相似。我停下,抬头搜寻声源。果然,一只鸟在枝间,胸腹灰褐,颈喉却是雪白,分界线清晰得如山与天的交界。
而山椒鸟之名,也是来自它们的叫声。日谚有云:「サンショウは小粒でもぴりりと辛い」。翻译过来是,「别看山椒小,劲头可不小」,表「微小却强大」,不可小觑人之意。这翻译里头有我自由发挥的部分——「ぴりりと辛い」,许多地方直接把「辛(から)い」解成「辣」,变成诸如「山椒虽小,辣死个人」之类的妄语——花椒显然不辣。
其实,日语里的「辛い」不仅指「辣」,还可以泛指刺激性的味道。例如山葵(わさび),亦即好些人吃生鱼片会蘸的「青芥末」,就是「辛い」;生姜和咖喱,也会用「辛い」描述。所以,这里的「辛い」并非是二荆条那种令人脑壳痛的辣,而是指花椒独特的辛味(しんみ)和麻麻的体验。而「ぴりり」或「ぴりっ」常用来形容一种感觉——不是剧烈灼烧,而是口舌间适度但鲜明的刺激。这句谚语流传,这个词便和山椒捆绑在了一起。
灰山椒鸟的飞鸣,在日语里的拟声是「ピリピリピリ」,类似中文的「噼里噼里噼里」——而「ピリ」和「「ぴり」读音相同。总结来说就是,有一种鸟,时常发出如同吃了山椒般的响动飞来飞去,那它就叫「山椒鸟」了罢。
当然,名字终究只是开始,只是给万物安上标签,让它们不至于滑入无名的混沌。而我越来越觉得,观鸟也可以是一种关于不确定的实践。它不总是关于辨识与记录,也不是为了确认曾经见过什么。更多时候,它是一次次凝视之后的走神,是你跟随一抹色彩、一点动静、一声鸣叫,走出自身之外,暂时成为另一个人。
例如那个在云南的清早,空气潮润,穿过竹叶的晨光还带着水分。我们原本的目标是亚历山大鹦鹉。然而刚到盈江湿地公园入口,我的注意力便被竹林深处传来的棕头幽鹛叫声牢牢吸引。然后就是凤凰木上,呼啦啦落下了十几只的粉红山椒鸟。
它们低饱和度的羽色仿佛水彩画上晕开的笔痕,粉红浅黄,在朝阳中像薄纱和丝绸的混纺,闪烁、流转、滑翔、飞舞、鸣唱,在竹林与树冠间编出一张朦胧的网,让我完全挪不动脚步,似乎不停留足够久,便对不起那瞬息即逝的诗意。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粉红山椒鸟,也是山椒鸟属「集齐」的一刻。但当时我只是静静站着,不急着辨认,也无意按下快门。那一刻,世界并不需要解释,它只需要你在场。那一刻,我不是观鸟者,也不是记录者,只是一个被自然力量的温柔打动的人。我只想站在它们面前,哪怕只是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