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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罗伯特·麦克法伦:旅行写作已死?

「最优秀的作家们迎接了这一挑战,她/他们追求的不是目的地的猎奇,而是叙事形式的独创。」

【译者按】罗伯特·麦克法伦(Robert Macfarlane)的自然写作充满了情感、细节、故事和幽默,令人着迷。2017 年,他在《格兰塔》(Granta)杂志上发表了这篇文章,通过分析几位作家如何采取不同的方式叙述日落来展现旅行和自然文学发展的方向和新的可能。


正好四十年前,现代旅行写作迎来了它的「奇迹之年」(annus mirabilis)。帕特里克·利·费尔莫(Patrick Leigh Fermor)出版了《时间的礼物》(A Time of Gifts),这是他关于从荷兰胡克到君士坦丁堡徒步旅行的三部曲的开篇之作,现在已被认为是经典;布鲁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出版了他最初也是最好的书《巴塔哥尼亚高原上》(In Patagonia);约翰·麦克菲(John McPhee)则推出了《走入荒野》(Coming into the Country),这是一部深入探索阿拉斯加及其人文景观的里程碑式作品。1977 年还有另一本卓越的书问世,与以上三本有很大不同,尤其它还是由一位女性创作的,但我暂时按下不表。

在 1970 年代后期涌现如此一波卓越的旅行写作绝非偶然。这些书都诞生于一个十年阶段的尾声——这十年里,跨国航空旅行变得普遍亲民,而全球化也开始让即使是遥远之地都趋于标准化。这些发展对所谓「晚期帝国模式」(late-imperial mode)的旅行写作提出了严峻挑战。在这一模式中,发现「未知之地」是默认的目标,而英勇的男性冒险者是默认的主角。当世界如此快速地同质化时,如何与「他者」相遇?在这样一个拥挤的舞台上,英勇该如何表现?1984 年,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对这个问题作出了终结性的诊断,宣称旅行写作已变成一种「失望的文学」(literature of disappointment),它像孕育了它的那些帝国一样,无法接受疆域缩减和影响力下降。然而,桑塔格错了。这场「疆域危机」并未束缚旅行写作,反而彻底改变了它。最优秀的作家们迎接了这一挑战,她/他们追求的不是目的地的猎奇,而是叙事形式的独创。

毫无疑问,查特文、麦克菲和利·费尔莫在风格上截然不同。以下是利·费尔莫对日落的描述:

阿尔福德(Alföld )平原的平坦为日落时分的云之奇观提供了舞台。光描述那些奇观就让人惊心动魄:漂浮的两支大军僵持不下,没有骑士的骑兵阵列缓缓下沉到地狱般阴燃的泻湖,在那里,堡垒累次坍塌,燃烧的三列桨战船舰队在沉没前渐渐变暗。

这是布鲁斯·查特文对日落的描述:

在砖红色的日落中,我来到了一位德国人的小屋。他和一个瘦弱的印第安男孩住在一起。

然后,约翰·麦克菲对日落的描述是这样的:

现在空气已经凉爽,接近五十度……我们围着篝火又坐了至少一个小时。我们谈论了雨水和红隼、石油和鹿角、河流的海拔和源头。在夜里,空气和河流的温度达到了平衡,早上七点,两者的温度均为四十六度。

利·费尔莫的日落是史诗般的、自省的,是一种风格的展现。他的句子辉煌地燃烧殆尽,向当天的炽热图景致敬。他清楚自己的语气存在风险(「光描述那些奇观就让人惊心动魄」),但他写得充满自信,他的文风足以撑起这种过度之美:天象有如战斗,缓缓撼动、燃烧,直到那个按德式语法惯例推迟到句尾的关键动词终于浮现——最后,整个场景随之沉淀,归于尾声。

查特文的日落则是稀疏的、偶然的——更符合字面意义上的氛围。这段描写本质上更像是一个标题,这并不奇怪,因为他曾在苏富比负责标题撰写和目录编辑。查特文的文章以其清晰而广受赞誉,而这种清晰来源于删减;利·费尔莫则通过层层递进来营造情绪。「这本书很好,」在谈到《巴塔哥尼亚高原上》时,利·费尔莫对查特文的妻子伊丽莎白说,「但他应该让自己放开一些。」而查特文在论及《时间的礼物》时则对伊丽莎白说,「这本书很好,但它太巴洛克风格了,过于繁复,他应该克制一些。」

至于麦克菲的日落——太阳完全没有出现在场景中,反而藏身于一连串事实描写背后。麦克菲的文字关注平衡,并展现出高度对称:留意那三组名词的搭配(单数与复数;雨水、石油、海拔;红隼、鹿角、源头)。它们精心排列,为「早上七点」时空气与河流温度均衡状态作了细致铺垫。

作为一位在《纽约客》写作超过半个世纪的作者,麦克菲的写作风格以精准和度量为核心。《走入荒野》与他的其他作品一样,展现出令人惊叹的细节密度。正如大卫·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所观察到的,他的非虚构作品取了小说的「自由」,却弃了小说的「随意」。

这三本书彻底重塑了「新维多利亚式旅行文学」,为其注入了全新的活力。《巴塔哥尼亚高原上》俏皮中带点离谱,以马赛克般的拼接进行了惊人的实验,同时也是对殖民探险叙事的狡黠戏仿:查特文出发寻找一块「雷龙皮」,却最终在世界尽头的一个洞穴地板上发现了树懒的粪便。《时间的礼物》则是一场巴洛克式的历史冒险,一次对记忆本质的诘问,以及一趟令人心碎的漫游,穿越那个已被摧毁的 1930 年代的中欧世界。《走入荒野》是一部结构精巧的探索之作,深刻剖析了美国与荒野理念之间的关系,并以非凡的观察力为基础。

这三本书的影响至今仍存。它们挑战了旅行写作依赖猎奇地点的观念,转向了表达方式的创新。在众多受查特文影响的作家中,W.G. 塞巴尔德(W.G. Sebald)无疑成了这一传统中的代表人物。在一篇关于查特文的简短却发人深省的文章中,他这样写道(该文发表于 2001 年,也就是塞巴尔德英年早逝的前一年):

我们从未能确切地为他的书归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们的结构与意图都超出了任何已知的文类。那些作品被对未知事物的强烈渴望所驱动,游走在边界之上,而这些边界则由奇异的显现和物体构成。我们无法断定,这些是否是自远古以来就在我们脑海中生成的幻象,还是源于更深层次的真实。

当然,塞巴尔德可能也是在谈论他自己那些无法归类的「散文小说」——这些作品被幻象缠绕,那些幻象既可能是原型,也可能以多样的形式展现。它们在时间中纵横游走,却在空间上局促有限。查特文和塞巴尔德作品中「未被发现的国度」,更多是那些存在于思想深处的幽暗领域。

在过去的四十年里,许多最为出色的旅行与地方写作者——如同查特文、麦克菲和利·费尔莫一样——努力创造与其主题相匹配的新形式和新风格,让内在世界与外部地形交融。我在此想到的不仅是塞巴尔德,还有威廉·利斯特·希特-穆恩(William Least Heat-Moon)对美国的「深度地图」式描绘;皮科·艾耶(Pico Iyer)那种令人目不暇接的全球连接式旅行;伊恩·辛克莱(Iain Sinclair)的心理地理漫游与瓦茨拉夫·齐莱克(Václav Cílek)的「心理地质学」散文;丽贝卡·索尔尼特(Rebecca Solnit)将政治、记忆和风景融合的犀利书写;以及萨拉·惠勒(Sara Wheeler)、尼古拉斯·罗斯威尔(Nicholas Rothwell)、威廉·达尔林普尔(William Dalrymple)、雷德蒙德·奥汉隆(Redmond O’Hanlon)、杰夫·戴尔(Geoff Dyer)、科林·瑟布伦(Colin Thubron)和简·莫里斯(Jan Morris)的作品。我还想到一位名叫西玛·考尔(Simar Kaur)的年轻印度作家,她生活在印度喜马拉雅山脉,目前正在撰写一本出色的首作《天空之路》(The Sky Road),这本书介于民族志与实验小说之间,讲述了列城-马纳里公路上卡车司机的故事。与此同时,人类世的规模与结构赋予旅行文学新的使命,也带来了新的危机:如何表现气候变化和物种大灭绝的分散性后果?如何描绘并追踪那些与我们纠缠不清的所谓「超物体」(hyperobjects)?

那么,1977 年的第四本伟大旅行文学作品是什么?之前未提及的这本书是安娜·「南」·谢泼德(Anna ‘Nan’ Shepherd)的《活山》(The Living Mountain)——它与那三本著名作品截然不同。后三本书由知名的大型出版社出版,伴随着媒体的关注和赞誉问世;而谢泼德的作品由阿伯丁大学出版社以小规模印刷的形式悄然发行,几乎未曾收到评论。后三本书由男性作者创作,而谢泼德的书则明确(尽管并不完全)讲述了作为一名在荒野中独自行走的女性意味着什么。其他三本书的主题都围绕「远方」进行各异的展开,而谢泼德却专注于她身边的一片区域——苏格兰东北部的凯恩戈姆山脉(Cairngorm massif)。

然而,谢泼德的书所产生的影响毫不逊色于查特文、麦克菲或利·费尔莫的作品。它是几本激励并推动英国近年来风景写作复兴的重要作品之一——J.A. 贝克(J.A. Baker)写于 1967 年的《游隼》(The Peregrine)是另一部类似之作。它融进了英国及其他地区的艺术家、音乐家、诗人、摄影师和书法家的创造里。谢泼德对她所称的「黑暗而倔强的国度」苏格兰的文化影响力还得到了苏格兰皇家银行的认可——她的文字和肖像被印在了 2016 年 9 月发行的新五英镑纸币上。

《活山》与凯恩戈姆山脉的关系,正如《白鲸》(Moby-Dick)与捕鲸船,或者《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与伦敦街道的关系。它在具体与普遍之间徘徊,在物质与形而上之间激荡,展现出令人惊叹的魅力。谢泼德描绘了她所谓的「完整的山」,这是对这片山脉的一种整体性呈现,人的存在、生物的生命、自然元素与天气在其中相互交融,共生共存。她的文字充满智慧,富有强烈的感官魅力,并且可以说对不确定性抱有深深的执着。「我逐渐找到了进入它的方式,」她这样写凯恩戈姆山脉,「但如果我拥有其他感官,就会领悟到更多的事物。」在谢泼德的笔下,穿越风景的旅程总是伴随着内心探索,而我们会真正融入其中之地,而非仅仅漂浮在表面之上。

而以下是她对凯恩戈姆冬季日落的描写:

极度的霜冻,湛蓝的天空,白色的世界,落日与升月,我们从莫龙(Morrone)山坡上望见的景象,融化成蓝、黄、淡紫和玫瑰色的折射光晕。满月浮上绿光;随着玫瑰色和紫罗兰色的色调扩散到雪地与天空,色彩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带着一种形体感和韧性,仿佛我们不是在注视它,而是置身于它的实体之中。


原文:Robert Macfarlane: Is Travel Writing D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