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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处

一篇旧文。封面图为水雉,摄于浙江绍兴

本文是农村声音真人秀(这描述并不准确)播客《别来年鉴》配套通讯「别来信」中的一篇,作于两年前的 2023 年夏。节目已经完结,但还可以去小宇宙购买。价钱不一定,看着给的。


西西写过《巴士》向法国小说家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致敬。我也写一篇,忝为对致敬的致敬。

1、大纲

一张除非特定区域被加以描述否则便覆以迷雾的地图,以别来馆作为中心点展开,地形多样,缺山,多水。河道两岸用混凝土硬化,深度在 1 到 1.5 米之间,浅处密布黑藻和苦草,再浅处有狐尾藻挺水生长。河边拴住一艘废船里,有人种茨菰。县道上常有大车轰然,惊飞两边樟树上的喜鹊、乌鸫和珠颈斑鸠。

若干男女村民,年龄为 45 到 75 岁。女皆短发,男皆抽烟。

时间:梅雨季的午后 1:30,体感温度 33°C,相对湿度 76%,气压 1003 hPa,过去 24 小时降水 29 毫米。

2、叙事

大门半开,只关着纱门。我将纱门隙开一条缝,稍降重心,大脚趾外侧猛发力,斜斜闪出,关门,迅速、安静、圆滑,如燕子飞行。

端午前后白纹伊蚊爆发,昨晚在厨房以弗洛伊德·梅威瑟的刺拳动作当空捏死五只,其一带血,不知是谁的。白纹伊蚊极嗜人类气味,且唾液中包含 16 种过敏源,为常见蚊类中最多——换句话说,花脚蚊子爱咬人,而且特别毒。

沿着门前皮蛋色的河沟(里头鱼虾定然也是皮蛋味的),我快步向村口的县道走,身后带起的风里都是驱蚊水硬邦邦的人工香气。有瞌睡狗注意到我,稍微支脖子瞥一眼,便伏低了,耳朵都耷落。

3、集体无意识

上午阴,人们心绪不宁,抓紧干活,出掉许多汗。中午下点雨,正好吃饭。现在也阴,休憩的时间,虽未落雨,似乎一大半村民都在打盹。

4、多声道

有西瓜车经过,扩音器里像蝉鸣般重复:「南、南汇西瓜,甜得不得了,不甜不要钱……南、南汇西瓜,甜得不得了,不甜不要钱……」为什么要找个结巴的人来录这段呢?也许不免有故事,也许只是无所谓。

说起蝉鸣,今夏在青浦还未听到过。倒是蛙鸣多。常见的泽陆蛙和饰纹姬蛙,都会叫叫的。有晚走在路上头,蛙鸣和白胸苦恶鸟之外又听见好几声,好像是领角鸮哇?不太确定。

有吵架声粘在右耳,就像吃过细奶奶送的黄瓜在嘴唇上有点那种滞涩感,忍不住反复舔,在接近村口的对岸,樟树下告示牌尖尖上停有鹊鸲在听着,不时摇动带白边的尾羽。我听不懂在吵什么。

另个耳朵抓到县道边有人跟谁打招呼:困过午觉了伐?

5、确定性

别来馆后有竹林。背向别来馆往北偏西方向走,穿行到竹林尽头,看到树皮被环剥的构树时,要小心勿踏入一条长满空心莲子草的水沟,它隔开了竹林和一大片稻田。稻田估摸着有直着走五分钟,横着走十分钟那么大。假如腿部锻炼足够,大力跃过水沟,沿着田垄往前(「直着走」),是一片差不多面积的藕田。稻田和藕田之间,由一条水泥小路隔开,断头野路,三米来宽,随处可见,无名无姓。但我称之为漾涟路。

6、不确定性

左转上县道走不到五分钟,我左撇进漾涟路,视线来回扫视藕田。荷叶温润丰足,上空雪花点般运动着 200 只左右的燕子,有点声势,家燕为主,仅一成是金腰燕。荷花开着,白色的,红花莲子白花藕么,只是未见授粉昆虫,有些花冠落光,露出幼小莲蓬,长柄、小巧、嫩绿色的马桶搋子,风里朝天乱捅,疏通下这许多雨水。

无数叶柄花柄距水五六厘米处结着福寿螺桃红的卵块,如蓬蘽果实,揩抹有层薄薄白粉,过天来看多几块,都是夜里幽幽产下,像松本清张《死亡螺旋》里建筑公司肥胖专务与乡下温泉艺妓的偷情(那人后来在神经衰弱中死掉了)。卵块艳丽如某种血肿,未见有鸟去啄食,那种狂态,莫名令人觉得讨厌和有毒。有次路边丢着带卵块的荷叶,我默默刻意去踩,缓缓压上去,卵壳竟是脆硬的,在鞋底细微连续地沙沙破碎着。卵的内容物挤出,好像也是桃红,难辨颜色,只觉得后脑忽然发痒,肩膀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有燕子噙获昆虫,飞离,喂孩子去了。我来找水雉的。第四次来找。

7、诠释

漾涟路,即秧苗和莲花之路,刻意「雅」的。水雉,夏候鸟,喜欢栖息在淡水湿地的浮叶植物上,在 20 多公里远的别村有多笔记录,本村藕田里应该也有,但我遍寻不得。

8、种族

走在我前面的,是困过午觉的一人一狗。狗是土的,吻部黑尖,两腰凹进去,尾部黄毛分叉得厉害。人是女的,梨形身材。这地方的中老年女性(年轻女性少见)身材只有两种,清瘦或浮壮。前者像风筝,后者背部脂肪层很厚,像棉袄般裹住肩胛骨,幻想中一掌拍上去会有结实的反馈,前面小腹、上腹和乳房连为一体,截取一部分尽可拟合福寿螺壳的圆滑曲线。环剥树皮,试图谋杀别来馆竹林尽头构树的凶手之一被红外相机摄下,就是这样的身材。但没拍到脸。

我用手机搜索「水雉」,挑了张侧面的照片,点开,放大,快步上,展示,问:「您好,请问您看到过这种鸟吗?」仿佛刑警办案。

9、性别

水雉形貌特殊,与村中常见白鹭、池鹭、牛背鹭、夜鹭相异,后颈金黄,上体棕褐,繁殖期贯眼纹消失,腹部由乳白变作墨黑,尾羽特长,繁殖时一雌配多雄,雌鸟之间为领地而战,雄鸟进入胜者领地筑巢、求偶。雌鸟看上的,允许其踩背交尾,而后清晨产卵,一天一枚,产完四枚就换新欢,孵卵带雏全由雄鸟去干。一个繁殖季,雌鸟可产卵十窝。

哦,这个鸟好看呀。出乎意料的北方话。

您是哪儿人呀?听您说话不像本地的。

俺呀,俺是河南的。

河南哪儿?

驻马店。不过,俺们家,俺十几岁就去了新疆。

新疆哪儿?

奎屯的。

我去过独山子。

那离俺们很近啊。

是啊。您是在附近住?

那,就那个村,隔壁的。

哦,我住这片竹林后面。

就这后面啊?好,好。

近乎自动地,十分钟内,她像被打了吐真剂般告诉我她女儿到上海读书,后来留下,而她 18 年前从奎屯万里投奔的种种情事。女儿搞电商,卖衣服,后转售婴儿用品,仓库原在村里,现在搬至练塘镇上,她跟本地女婿关系不好,女儿育有一子,小学二年级,成绩偏科,数学不太行,吵着暑假出去玩,她提议带他去新疆旅游,被女婿否决,太远,且贵。事繁文简,只能记下大概。

这地方,青浦有哪儿点好,哪比得上俺们新疆呢。

恁这鸟,俺在这住 18 年了没见着过。

土狗在不远处来回,心绪不宁的样子。

10、彩虹

雨又开始落,路边橙色拖拉机里坐着男人,抽烟,像提出抗议般用力把烟雾喷向窗外天空。我撑开伞,眯着眼继续找水雉,只见到黑水鸡猩红的喙,一伸一伸,在边缘已成碎缕的荷叶遮掩里显现,听到小鸊鷉突然发出连连欢叫声。

南瓜花鲜黄,麦冬叶墨绿,青紫是什么呢,如果刚才的吵架升级到打起来(几乎不可能),也许会产生瘀伤,便会有这颜色,或者,益母草刚开的小花是浅紫,蚊香的烟算青烟吧。

还缺蓝色。这时节,的确很久没见蓝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