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夏阳光下的正午,大概是水杉林的完美时刻之一。
亿万嫩叶过滤的绿光从上方散散罩下,静得像梦,让人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或到来。某种拟花萤大发生,令空气中充满细微嗡鸣和游弋的橘色头胸甲反射的光芒,像碳酸饮料中无所不在的轻小气泡,有种缓慢而神秘的生命感。
身处林中,我看得入迷。但胸中更多是疑惑。
这份疑惑引我来此处:湖北恩施利川县,与三顿半咖啡的 Ruoxuan、一个地球自然基金会的糖糖和星斗山保护区的黄老师一起,经过清江源头,站在忠路镇小河村旁的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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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中国只剩下 100 只熊猫,我们当然会保护,促成它们扩繁,数目越来越多。但我们不会花大力气无限克隆起初的 100 只,就为了这些基因永存世间。
对。水杉母树管理站的杨站长,边走边道。
那为什么我们要对水杉这么做?
有此问,因为管理站的水杉种子园里,以实生苗嫁接法复制出 16 棵水杉母树的数百个体,星斗山保护区又花费大力气保存所有 5000 多株母树的基因。温室和苗圃里,从寸把高的扦插枝条到小臂粗的六年苗都挂着牌,注明这新生的植物其实延续着一缕上百年的灵魂。
所谓「母树」,就是野生的水杉大树。
总不能让它们在我们手里没了。杨站长似乎对这问题有些意外。
但——为什么?(那一刻浮现脑海的是乔治·巴塔耶的名言,「没有死亡,我们就无法存活」。)
杨站长只是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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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学校和父母单位里多植水杉。这些笔直的漂亮乔木,树干软,叶片细,有种沉郁的温柔,承载了我许多好奇。
为什么明明都种在旱地,却取如此湿润的名字?明明稀松平常,为什么书上强调,水杉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
以及,得知水杉是「活化石」,和恐龙同时代后,我举手:什么龙吃水杉?想象中,是一幅长颈鹿啃叶子的画面。但老师顾左右而言他。
放学,我独自绕到教学楼后。那有一排合抱的水杉,挂着几个哪年哪月的褪色风筝。我找到一根垂下的枝条,把它攀低,用刚换上恒牙的门齿轻啮一簇嫩叶,舌尖传来微微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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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站长一句话就让我打消了趁几位没注意,重温旧梦的想法。
全部——他挥手:都打了药,叶面吸收,全株有效。一个色卷蛾,一个小蠹虫,哎,厉害得很。
有多厉害?
哦,去年不打药,叶子都没了。
照理,虫子闹得凶,自会有鸟来收拾。我一路听到乌嘴柳莺和方尾鹟,看到暗绿绣眼鸟、绿背山雀、山麻雀和站在树顶上啰嗦的铜蓝鹟。正是育雏季节,连许多平时的素食主义者都要为幼鸟提供大量蛋白质。
可种子园里我只看到一只褐胸鹟,这大眼仔对无处不在的拟花萤好奇观望,并没有出手,毕竟鞘翅目的家伙不怎么好吃。一对红嘴蓝鹊呼啸而至,稍作停留,穿林而过。
我和杨站长谈起云南的研究,茶叶和橡胶混栽,或在西南桦林下种板蓝根,用提高多样性来降低虫害。他笑:这是种子园,不但不能种别的,还要把杂草全部除掉。
但——为什么?
杨站长只是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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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水杉 0001 号。谋道县凤凰山脚,黄老师熟练介绍。
眼前一棵树,显然比周围所有的树都年长,苍苍地高出一大截,枝叶相交,顶端渐渐看不清,冷翠融入背依着的蓝天里,两只绿翅短脚鹎从高枝上飞入风中。主干上几个疤口暗棕,树基部刷过石灰,斑驳如月表岩块。再高处有块牌:水杉模式标本树。
1941 年底,中央大学教授干铎(1903-1961)由鄂入川,路经此处,觉得这树奇怪,当地人称为「水杉」,但冬天叶片尽落,无法辨别物种。两年后夏天,中央林业实验所王战(1911-2000)采得标本。再两年后,标本送到郑万钧(1904-1983)手中。郑万钧认为是新类群,将标本寄给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的胡先骕(1894-1968),并告知哈佛大学的阿尔默·梅瑞尔(1976-1956)。
胡先骕将郑万钧标本鉴定为京都大学三木茂(1901-1974)依据化石建立的属名 Metasequoia,并告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拉尔夫·钱尼(1890-1971)。1946 年 12 月,《中国地质学会志》发表文章,报道「活化石水杉」发现。
1948 年照片中,树边阡陌交错,现在变成「天下第一杉」休闲公园,为了引走闪电,周遭还立了三座银白的金属塔。上面那些名字的主人皆离世,而 660 多岁的这棵树,看样子还会继续活下去。
水杉博物馆里存有采集于日本岐阜的中新世水杉化石,像一块残碑。浅棕底上的灰色叶痕如一枝枝细脆白珊瑚,和它、和小学教学楼后的,一模一样。
语言在漫长时间面前失效。它没有名字,就是「水杉 0001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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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看看你们村的树。
啊?她侧耳。
来看看!你们村!的树!
对背篼里装满土豆的过路奶奶,我大声重复,惊走一只水沟里的紫啸鸫。我忖度她是问了「你们来干啥」,反正我听不懂,她听不清,两人都笑。
种子园里展示了各母树来源地,不少来自「桂花村」。在村里转,没见桂花,也没见年轻人。道边屋前挺着高壮水杉,个别疏离,多数长得近,挨挨蹭蹭,都有一百几十年。其中一些简直和土家族木屋融为一体。树成了活的柱。
附近溪边,有「水杉 0002 号」,围着一圈护栏,树上挂褪色灯笼,勉强可读财、喜、福、事、意字,总是祈福的。一根套了绝缘层的接地金属杆沿树向上到顶,护它免遭雷击。树下空处,几棵三四十厘米高的小苗和野草丛生,是它羽翼下的孩子们。
水杉其实好活,而且是速生树种,不算什么好木头,现在苗木也喊不上价钱。杨站长凭栏道。
按资料讲法,水杉曾常见于当今欧亚大陆和北美,若是难活,确亦无法如此遍布。谋道至小河一带,东西北有佛宝山齐岳山屏挡冷锋,地形又是平缓山顶夹纵深沟谷的「高凹封闭谷地」,局部温暖湿润,遂成了冰期中水杉的诺亚方舟。利川之外,重庆和湖南也有,数量极少。
冰期过去,外头生态位都被其他生物占满,水杉就困在一隅,像村里各自相望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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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师开着车,笑道:不是你说,我都不晓得这个地方呀。
另一处保护站的王站长带着我们去梳篦嵌,天气晴好得山脊上随时会出现几只猛禽。
按资料讲法,谋道至小河,地质是中生代形成的砂岩为主,至侏罗纪以来很少变化,也未受到燕山运动影响。一路上所见山地林相,都是年轻的次生林和人工林。这水杉避难所,究竟原本是何模样?我提议修改行程,寻接近原始状态的地方看看。
黄老师杨站长研究一会,问到还有一片几十年没动过的次生林,最符合要求。
梳篦嵌在偏岩村。途中王站长介绍,此地低海拔种烟草与大黄,高海拔则种反季节蔬菜供应城市。接了向导,从村里出发,走十几分钟《水浒传》中盘陀道般弯曲山径,弓身钻进密林深处。这是一条不知源于何时的古道,粗石垒就,小杜鹃和红嘴相思鸟叫声四处回响。
向导熟识药材又健谈,目光如隼,一路随手指出,我们不懂,防风党参柴胡,认了就忘,只记住野生猕猴桃。
这是个古庙子,废了,你看还有柱础。
以前供的是什么神?
那就不晓得喽。
这里有水杉么?
哪有哦,倒是有柳杉,以前种的,是不是日本的品种?本地的,那边有两棵红豆杉,很大。他一指:以前那片悬崖上有岩羊,有人用枪打,打掉下去就找不着了。狗日也不是为了吃,就是好玩。
梳篦嵌是典型的「高凹封闭谷地」。远处千重万重岭色,沟谷中小白腰雨燕成群,两边灰岩峭壁悚峙入云,平顶、垂直。长风扑面,呼呼有声,树林起伏如乱浪。
想起以前写过月光下恩施大峡谷的绝景:
「像要撑破车窗,巨大绵延顶天立地的绝壁介于光滑和哑涩之间,涂满一种清晰得不太寻常的灰白光泽,像沉默的高古玉琮,也有如杉本博司镜头下因长时间曝光而散发出真理般无可辩驳的恒久光亮的老剧场银幕。停车,在谷底的庄稼地里呆住,不敢下来,又害怕又感动,说不上话,只觉被恐惧和美摄去心魄,只能仰着头去承受这景色的紧紧压迫。」
必定有条什么活生生的龙,像我一样,也久久地望过这片岩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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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梳篦嵌途中,我们被水杉拦住去路。
大木横在道旁,作业卡车轰鸣、男人们呼喊,加上嗡嗡的油锯声,连喜鹊的嚣叫都盖过。
是在排危,把快死的危树砍掉,免得倒下伤人,王站长道。有些是生病,有些是人弄死的,因为水杉当行道树,挡了他们地里的太阳。
怎么弄死,环剥树皮么?
以前要剥树皮,现在方便,除草剂,往根部一倒,太轻松了,王站长道。
隔壁元堡乡有条「水杉公路」。但这方面最有名的,恐怕是有最长水杉公路的江苏邳县。现在的邳州市,水杉林网已达 20 多万亩,20 多米的成材水杉则多达 500 多万棵。
记起水杉博物馆里,陈列 1962 年 3 月 9 日的《羊城晚报》头版刊登文章:
「世界上仅存的古老树种水杉……四川省林业科学研究所在四川洪雅海拔一千三百米的荒山上试栽四亩左右后,现在树高已达三米以上,比附近原生的杉木还要长得快些,证明是绿化荒山、培育速生丰产用材林的良好对象。」
以前引种油松,后来证明是失败的。前几年窜得快,后来就慢下来,而且根系浅,咬不住土,长高了总倒掉,还经常长虫子。王站长道。
为什么这里经济林不种水杉呢?
亏钱呀。王站长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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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水杉并不总与亏钱相关。
「水杉 0001 号」根部被堆高了四米,目的是加固和排水。黄老师说,这四米之下,有座神龛。历史影像里,树底有间屋,像是个庙子。
怪不得那边还插着香火,糖糖眼尖。
对,本地人可信这棵树了,都觉得它灵验,就往树上绑红布,还要用火,搞蜡烛搞香……黄老师发现我在打量旁边的摄像头:我们做了围挡,装了监控,但还是拦不住个别人要搞。
我开玩笑:宜疏不宜堵,索性放个募捐箱,取之于民用之于杉。黄老师正色:我们单位靠国家拨款的。
想起杨站长说,以前,水杉种子两千块一斤。
这么贵?谁来买?
政府买,各地都要,还送到外边去,要在国际上推广水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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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野生种群仅存中国、中国人独立发现定种、外观漂亮且适应力很强的古老植物,水杉太适合被当成外交礼物了。它和大熊猫一样,形象好,含义足,作为文化输出的载体,送得出手,收得落胃。
1972 年,周恩来访朝鲜,送了两公斤水杉种子;1978 年,邓小平访尼泊尔,送了两株水杉苗。如今,水杉遍布拥有温带气候的国家。
水杉博物馆里,有胡先骕的《水杉歌》机雕木刻。大概是涉及方正楷体字库里没有的罕见字,诗句中频现空白,让人想到研究战国书简或铭文时常见的「□□」,表示此处缺失或难辨。
1962 年,经毛泽东签批,《水杉歌》于《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全文刊发。最后一句是:
「琅函宝笈正问世,东风伫看压西风。」
那也就不难理解,在六七十年代的利川,出现了「砍水杉,按破坏军婚论处」的规定。
而 2022 年,一桩案件宣判。上海铁路运输法院判处盗伐八株水杉的两人拘役并处罚金。在上海环境能源交易所的协助下,此案所造成的林木生态修复费用以购买林业碳汇 CCER 注销方式履行,是上海首例。
CCER,也就是中国核证自愿减排量(China Certified Emission Reduction),由中国生态环境部牵头提出。而目前全球使用最广的,是 VER(Voluntary Emission Reductions),由国际组织 VERRA 设立。
机缘巧合地,水杉又出现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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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川县城的晚上热闹无比,滨江路烧烤的烟味能冲到十几层的酒店房间。我疲惫而清醒,在浑浊暮色里散步消饱胀,经过街角成群等夜宵订单的外卖骑手,踱过基斯顿大桥,对桥名好奇同时留心到沿江住宅小区:米兰春天、半岛国际、金左岸,大概透露出一点对某种未来生活的想象和期待。
总有些时候,人会想,我们要到哪里去?当然,另一个问题则是,我们从哪里来?
忽然升起一丝直觉:延续 5000 多水杉母树基因的举动,或许隐含着对「起源」的执念。
杨站长说,天下的水杉不知多少都是利川出去的,透着自豪。但这种认祖归宗的意义是什么?名人故里总是会变成观光热门,一个泉眼附近立块题字巨石就会被当成长河的起点铭记,只有特定地方的葡萄起泡酒能叫香槟,咖啡要喝 SOE 的豆子才够讲究。就像祖坟、祠堂、族谱,我们需要「起源」作为确认事物存在和认知、理解它的凭借点。因此「正宗」就是最高赞美。
在桥上看着黢黑又磷光流淌的清江,我想象着千百万年前那一幕。水杉们如同巨人般接连砰然倒地。不可抗的浩荡伟力面前,父母和孩子一样恐惧万分,谁都不知道缘由亦无力抵抗。前线不断告急,终于全境陷落,除去少数遁入桃源乡的,冰川屠尽所有水杉血脉。很久很久以后,时来运转,遗族们探出头,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
过于戏剧化?但也让这场死里逃生更具象征意义,而非单纯只是中彩票般运气的结果。天选的宠儿,奉天承运,当然有神圣的光环。生命力、高寿、永生、万万岁、长乐未央,5000 多株母树集体做出一种跨越时空的承诺,保证世上有些东西永远凝固不散,而我们要做的,只是确保它们继续存在下去。
或者,也许人类只是太容易不自觉地把其他生命当成镜子,寻找自己的映像,因为它们容纳和呈现了一些我们可以感受,却难于表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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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叙事的副产品融入日常生活之一例:在水杉母树扦插苗圃(在《全国极小种群野生植物拯救保护工程规划》下设立,由国家林业局和发改委联合编制)的水沟里采食野水芹。
大姐们主动打招呼:你们来看水杉噻?
是咧,你们来搞野菜噻?我跟黄老师学会了「搞」字。
对,拿回去,腊肉,清炒,都可以。
我想打探本地人对于水杉的看法,但转念又吃不准如何发问才不显得煞有介事——一种到处都有的树,能有什么看法?
但若真是无甚可说,又要怎么理解围绕着水杉的发声、呼告、歌唱、希望?
就像由气候危机而生的种种争论。有一派观点,认为人类大脑漫长的演化历史决定了我们天生就很难理解如此规模浩瀚并涵盖全局的变化,无法对气候危机形成切实的概念。
这个系统运转的尺度既过于庞大,又过于微小,嵌入个人和群体之间的缝隙,模糊了起源和终点的归宿,于是差异化的个人感受同时构成自身因果的反身性。水杉的意义或许也是如此。
然而水杉大概不管这个。它们只是平静而孤独地,不舍昼夜,旁观人类的春耕夏耘、心急腿慢、黄尘清水、聚散、挣扎和欣喜。
就像时间,或者别的什么不得不发生的事情。
(本文原为三顿半与一个地球自然基金合作项目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