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约翰·麦克菲(John McPhee)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也是《纽约客》的撰稿人。他写过许多非虚构文学作品,其中有不少会被认为属于「自然文学」。和朋友讨论自然文学的非虚构性,让我想到这篇文章——他的学生,非虚构作家何伟(Peter Hessler)为一本分析麦克菲写作的书《寻找故事:约翰・麦克菲作品完全指南》(Looking for a Story: A Complete Guide to the Writings of John McPhee)所写的序言。
1991 年的春天,我还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大三学生,选修了约翰·麦克菲的非虚构写作研讨课。那时,我是个英文系学生,满心希望成为一名小说家,主要精力都放在写短篇小说上,对非虚构没什么真的兴趣。我从未在任何校园刊物上发表过只言片语,也从未考虑过以新闻为业。但约翰・麦克菲的课程因培养出众多作家而闻名,而写作——在一个 21 岁青年的散漫、不切实际又不安的梦境里——就是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做的事。于是,我报了这门课。
上课第一天,走进哥特式建筑东派恩堂(East Pyne Hall)底层一间装潢精美、镶有木护墙板的房间时,我唯一读过的「约翰·麦克菲作品」就是那份课程简介。现在回想起来,我仍觉得有些汗颜。但这也正是 21 岁年轻人的典型状态:凡事只看当下,从不深思熟虑。按理说,既然要上被《华盛顿邮报》称为「美国最好的记者」的课,至少该翻过他几本书,或者读过哪怕一篇杂志文章吧。但这个念头当时从未出现在我脑子里。
正因如此,我最初是以学生的身份,在提交作业的文章页边空白处「认识」麦克菲的文字的。他用铅笔批改每一份作业,左手写出的字体紧凑工整。他会划掉冗余的词,用方框标出精彩的短语,还会写下长长的评语,有时评语会垂直于正文排列。对我一次拙劣的描写,他写道:「朽木不可雕。」有一句话语气正式得有点古怪,他批注:「读起来像嘴里含着石子,应该更清晰简练些。」当我在两句话里把一个人物的名字写了四遍,他提醒:「听听这名字重复得像马蹄声一样沉闷。换换。偶尔用用代词。」
还有些评语比马蹄声更沉重,犀利得不留余地:
「这种表述反复出现,实在令人厌烦。」
「这句话里的不协调毫无艺术感,只是生硬。」
「希望你能更敏锐地体会散文的节奏与韵律。」
「以你的写作水平,如此频繁的重复实在不该。」
「这种小聪明显得很拙劣。」
但也有很多赞许。他会在页边写「Yes」、「Ah」或「精彩瞬间」。在我第一篇作业的结尾,他工整的铅笔字点亮了鼓励的火花:
「这篇文章读来是种享受——构想独到,笔法娴熟…… 你付出了心血。请在未来的作品中,始终保持这份用心。」
我意识到,一个人可以同时写得很好也写得很糟。我需要学的是如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作为课程要求,每两周我都会在东派恩堂顶层的办公室里,与麦克菲进行一小时的一对一辅导。那个学期,我终于真正「读懂」了麦克菲:为了让我们学习,他会把自己书中的章节复印给我们,详细讲解创作时遇到的各种问题,以及他做出的决策。通过分析他的散文,我们学会了如何构建文章结构、设计重点段落,以及如何让过渡自然流畅——这些看似轻松的技巧,拆解后才会发现背后藏着无数用心。
学期结束时,我的写作世界已然改变。那年夏天,我完成了自己第一篇发表的文章的调研,内容是关于我和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的一群传教士在伊利诺伊州东莫林挨家挨户传教的经历。从那以后,无论我住在哪里——英国、中国还是埃及——我始终在调研、写作、发表。后来无论走到哪里,东派恩堂的那些话都如回声般萦绕在耳边:「在未来的作品中,请始终保持这份用心。」
麦克菲曾把年轻写作者的处境比作独木舟顺流而下:眼前、左右两侧全是岛屿,你要决定在哪里停靠以及停靠多久。时间像水流一样不停向前,且只会朝着一个方向。随着作家年龄增长,选择错误的代价会越来越大——在一座岛屿的岸边逗留过久,可能就会错过另一座岛屿,而从远处很难判断两座岛屿中谁是荒芜的那个。
他还说过:「不要用错误的视角来看待我的写作生涯。」 《寻找故事》(Looking for a Story)这本书的一大妙处,正是帮我们把镜头调到正确方向。多亏诺埃尔·鲁宾顿不懈的调研,我们得以按时间顺序完整看到麦克菲的全部作品。鲁宾顿似乎挖掘出了所有资料,不仅包括书籍和《纽约客》文章,还有早年的剧本、短篇小说和书评。书中甚至有一章题为「少年作品」,记录了年轻的麦克菲如何「踏出独木舟」,走上不同的岛屿。
麦克菲曾一度决心成为小说家;后来他为《罗伯特·蒙哥马利秀》(Robert Montgomery Presents)这部电视剧撰写了五个试播集剧本(其中两个被采用)。就连他的署名也几经变化:在《拿骚主权报》(Nassau Sovereign)短暂撰稿时,他用的是「约翰尼·麦克菲」;到了《拿骚文学杂志》(The Nassau Literary Magazine),署名变成了「约翰·安格斯·麦克菲」。
鲁宾顿的研究表明,在麦克菲漫长职业生涯的每个阶段,都有某些指路星始终闪耀。其中之一便是对语言的纯粹热爱。这一点在他的地质题材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对专业术语的喜爱显而易见:辉长岩(gabbros)、斜长花岗岩(plagiogranites)、枕状玄武岩(pillow basalts)。这种热爱也体现在他对「Haligonian」这类词的运用上:这个词听起来仿佛来自恐龙漫步、巨树为王的远古时代,但实际上,Haligonian 只是「哈利法克斯人」(加拿大哈利法克斯市居民)的意思。双关语也是他乐此不疲的小乐趣。
当年普林斯顿卫生局关停了当地的热狗摊,身为本科生的麦克菲写了一篇报道,标题是《中毒在即》(Imminent Ptomaine);《狂热之岛》(Zealous Island)记录了一位政治活动家在埃利斯岛(Ellis Island)被拘留的经历;《精英橄榄球》(Phi Beta Football)这几个词巧妙重复并重构了三种不同的辅音发音,像一段爵士乐旋律,麦克菲对这个标题喜爱有加,曾四次用于不同作品:1952 年首次出现在《普林斯顿老虎报》(The Princeton Tiger),最后一次是 2014 年发表在《纽约客》上。谁说作家不能划着独木舟回到曾经的岛屿呢?
《寻找故事》可以从多个角度解读。这本书追溯了麦克菲毕生寻找创作素材的历程,读者常常能看到一个主题或人物如何引出另一个主题或人物。但它也能帮助麦克菲的读者发现那些他们此前未知的故事,以及可能令人惊讶的创作主题。对于曾师从麦克菲的学生来说,书中诸多有趣发现里,有一个是 YouTube 上的一段视频链接:1952 年 2 月 8 日的《二十个问题》(Twenty Questions)节目,麦克菲作为参赛者出镜。如今,这个黑白电视时代的场景已几乎难以辨认 —— 比如,当时显然还没有发明游戏节目的蜂鸣器,于是我们看到五位成年人像四年级学生一样,热切地举手抢答,场面颇为有趣。视频里的麦克菲穿着浅色夹克,系着条纹领带,头发浓密,比我当年选他课时还年轻。他的面容虽陌生,但每次回答问题时的声音,都和我记忆中东派恩堂里的那个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1992 年,我毕业了。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们主要通过文字交流,而且常常是纸质信件。1997 年 10 月 22 日,我住在长江南岸一座偏远城市时,寄了一封长信给他,开头是「亲爱的麦克菲先生」。在我心中,他始终是那个坐在木护墙板房间里的教授,我也常常向他寻求建议。我从未遇到过比他更能共情、更能洞察年轻作家「在激流中掌舵」心境的人。2000 年 7 月,我住在北京,一边忙着修改自己的第一本书,一边为《纽约客》写调研文章,麦克菲寄来一封鼓励信。「你完全有能力应对这些不同层面的工作,应当对此有信心,」他写道,接着又补充道,「但信心本身写不出一本书,过度自信甚至会扼杀无数尚未动笔的作品。”」那年晚些时候,他又来信说:「我还记得你说过,大概一个月后可能会到美国东部,想回普林斯顿看看。我非常希望你能来。如果你想聊聊书籍创作与《纽约客》撰稿的平衡,或是其他任何想到的话题,现在正是时候,我很乐意做你的倾听者。」
渐渐地,「麦克菲先生」成了「约翰」。我在国外生活了 20 多年,但每年回美国时,普林斯顿都是必去之地。当我逐渐适应写作生活,那条「河流」也变得更容易航行,我不再需要向约翰寻求建议。但每次回到校园,我都会对如何维系非虚构写作生涯有更深的理解。他对写作技艺的投入与执着从未动摇,这是他另一颗指路星。他教给我许多道理,但最初那句话至今仍最有力量:「在未来的作品中,请始终保持这份用心。」
当年约翰教我时,他的课程名为「纪实文学」(The Literature of Fact);其他时候,他也用过 「创意非虚构」(Creative Nonfiction)。他自己偏爱的「纪实写作」(factual writing),也常常提及这一体裁面临的多重标签困境。20 世纪 80 年代有一次,犹他大学邀请他去做朗读分享,但后来邀请被取消了——据约翰回忆,「他们不认可我所创作的体裁」。
在 121 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只有一位以非虚构写作为主: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位记者记录了苏联时期及苏联解体后的生活。即便如此,诺贝尔奖官网对她作品的描述,仍强调其「游走在报道与小说的边界之间」。有一次我去约翰家拜访,提到自己很反感别人这样称赞非虚构作品:「它读起来就像小说!」约翰立刻表示赞同,这并不让我意外——他的任何一本书,读起来都不像小说。
他所有的作品都文笔优美,但同时也会引用原始资料、采访内容,以及作者的调研过程——这些都是小说绝不会采用的手法。每一个细节都必须真实,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绝不含糊。在我看来,约翰·麦克菲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就是为他所投身的体裁赢得了更多尊重。对一部纪实作品的最高赞誉,莫过于说「它读起来像约翰·麦克菲的书」。
2023 年 4 月,我又一次回到普林斯顿。如今约翰很少去校园了——2020 年,在执教 45 年后,他决定退休(他的教学生涯始于 1975 年)。在这 45 年里,他总共教过 544 名学生,其中 125 人(近四分之一)至少出版过一本著作。在约翰教学生涯的后期,他还多次教过前学生的孩子。
他仍在坚持写作,身体也很活跃——每隔一天都会骑单车高强度锻炼(我拜访后的一年,他才罕见地因年龄原因,换成了动感单车)。他说自己天生腼腆,但他的朋友圈、同事圈和人脉网络,恐怕是全球所有九旬老人中最广的之一。与人相处时,他风趣健谈、思维敏捷,看上去和 1991 年我记忆中的那位老师差别不大。我拜访时,还和他及他的妻子约兰达一起吃了午饭——他们自 20 世纪 70 年代起就住在这栋房子里。谈话中,麦克菲提到了一个典型的「麦克菲式」细节:他 92 岁,是普林斯顿 1953 届校友;而我 53 岁,是 1992 届校友。
午饭时,我们回忆起在东派恩堂的旧时光。和往常一样,我们也聊起了当下的工作:约翰正在编辑他三十多本书中最新的一本《白板》(Tabula Rasa),我则提到了一个计划不久后启动的项目。离开前,我们在他家门前合了影。第二天,我收到了约翰的邮件——他已经联系了两位可能对我的新项目有帮助的朋友,附上了他们的联系方式,还说只要我准备好,他们随时愿意聊聊。
原文:Peter Hessler: “Please Keep Caring.” What John McPhee Taught Generations of Writers and Journali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