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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乐,乔纳森先生

封面图为红嘴鸥,摄于浙江湖州

2025 年 12 月 21 日,冬至。冬未至。

气象学上的「入冬」,是指立冬以后,连续五天日均温低于 10℃,其首日便为冬季的第一天。按照这个定义,上海依然陷在被一场被不断拉长的深秋里。十二月已经接近尾声,我的厚羽绒服还蜷在衣柜深处,附近公园里的杨柳竟然还挂满叶子,不黄不绿,像一树又一树在弱酸里泡过的 pH 试纸。

饺子吃了,四种馅儿的;父母去扫了墓,替我也上了香;连内忧外患中的金州勇士队都赢了一场球。按说这个冬至过得无可挑剔,可毕竟,冬天不在。

但有些事情总是会按时到来,比如圣诞节。

前年 12 月,我在云南保山观鸟,同行的有美国鸟类学家史考特·罗宾逊(Scott Robinson)。那趟行程轻松愉快,还有一个小小的注脚——我们看到了黄臀啄花鸟,似乎是保山市的新记录。

闲谈时,聊到就在眼前的圣诞节。他问我:你知道圣诞数鸟么?

我知道的。

1900 年圣诞节,鸟类学家、奥杜邦协会早期理事弗兰克·查普曼(Frank Chapman),提出了一项倡议:这一天,人们依旧走向野外,但不再携带枪支,而是代之以纸笔与望远镜;不再以猎获的数量决定胜负,而是统计所见到的鸟类种类与数量——在那个年代,最盛大的圣诞娱乐之一,是分组狩猎比赛。

「圣诞数鸟」(Christmas Bird Count)由此诞生。

在随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它也成了在观鸟人代际之间传递的新传统,是许多孩子第一次举起望远镜的契机。这一次,自然不再是被征服或占有的对象,而是和家人与朋友并肩而行的温柔场域。

从某个意义上说,圣诞数鸟与圣诞节本身的精神有着微妙的重叠。它们都关乎「advent」——降临、显现。在基督教传统中,这是神圣进入尘世的时刻;而圣诞数鸟见证的,则是荒野中那些渺小、平凡,却持续在场的生命。

今年圣诞节,在湖州长兴的郊外,我忽然想起了圣诞数鸟这件事。

眼前是一口被排干的虾塘,袒露着湿润的淤泥。几个中年男女提着水桶,俯身在泥淖里用手抄网寻捞残剩的河虾,动作麻利。在她/他们身旁,成群的白鹭与红嘴鸥也在做着同样的努力。四五只灰翅浮鸥不停在两三米的高度来回飞行,紧张地等待着机会。

而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只罕见的鸟——细嘴鸥(Chroicocephalus genei)。

这种鸥主要分布于非洲、南亚与西欧的海岸,在中国极为少见。这一只多半是混在红嘴鸥的越冬大群中,在迁徙或漂泊的某个节点,偏离了原本的航线,来到了太湖西岸。

在中国,红嘴鸥是目击记录最多的鸥类。无论海边或是内陆水体,都有可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想象一只典型的「海鸥」——红嘴鸥基本上就长那个样子。冬羽状态的红嘴鸥,褪去了繁殖期的黑头罩,只在眼后留一弯浅浅的斑记,像被谁以指尖蘸了淡墨,轻轻抚过。细嘴鸥和红嘴鸥十分相像,辨认的关键,就是更加白净的头部,以及透着粉红色的胸腹。

远处有鞭炮。两三声,又是两三声。我抬腕看表。11:08,大概是哪户人家选定的良辰吉时。声音并不算响,但第一声传来的瞬间,几乎条件反射般,鸟群炸开,所有的鸟同时逸向空中。不知道这些候鸟在何地经历过什么,但火药的爆裂声,在它们的意识里,必定和恐惧与危险的回忆紧密相连。

受惊的鸥群绕着这片虾塘密布的湿地快速盘旋,有一部分甚至升到百米高空,变成细碎的闪光点。过了十几分钟,这团白色的流云才一小股一小股地沉降下来,陆续落到另一口干涸的虾塘中央。我慢慢走去,等我到达,那片塘底已经铺满了雪白与浅灰的身影。

正是仔细寻找细嘴鸥的好机会。我举起望远镜,开始一只只地观察。

鸥类辨识,是观鸟路上定会遇到的难题。鸥科(Laridae)鸟类的形态相似又多样——不同种的鸥常常长得差不多,而同一种鸥生命阶段的头几年,又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貌。连经验丰富的英国观鸟人大卫·林多(David Lindo)都用「困难得邪门」(devilishly difficult)来形容这种挑战。

有人因此退却,也有人痴迷其中,被称作「嗜鸥者」(larophile)。按林多的说法,「他们活着的头等乐事,便是细数鸥类第五至第十枚初级飞羽上的翼镜。」

我处在两者之间,算不上狂热,却偏爱这份琢磨的乐趣。想来,许多事情的醍醐味,大抵都藏在局外人无法觉察的细微差别里——那一点羽色深浅,斑纹大小,喙形粗细,都像令人好奇的密语。

虽然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这里比上海冷得多。寒风不停,吹得前额钝钝地发痛。望远镜的目镜视野在一只只鸥身上移动。有些正在埋首理羽,我便稍等一会,待它抬起头来,确认过没有细嘴鸥那样的浅色虹膜,再转向下一只。

因为我发现,只靠「粉红色的胸腹」根本无法笃定细嘴鸥的身份。在这群红嘴鸥里,有大约百分之一的个体,胸腹间也晕着淡淡的粉。其实这个现象在许多鸥类当中都存在。鸥的粉红来自食物中的虾青素。同一片生境的鸟,食物来源应该无甚差别,但为什么总有些个体的粉红特别明显,甚至到了非繁殖季还依然存在?这对生存或者性选择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没有人清楚答案。

不远处,另一位陌生的鸟友与我对视,我们同时摇头,苦笑。

全都是红嘴鸥。

有人拎着装满的水桶经过塘基,鸥群再次起飞。但显然这次的威胁不及鞭炮,它们少了几分仓皇,例行公事般懒洋洋地,飞得又慢又低,从我上方掠过时,最近的一只,几乎可以看清初级飞羽尖端的羽枝。天光穿过几百对羽翼,投下斑驳又快速游移的阴影,划过我的肩头和脚边的泥地。那个瞬间,周遭的声音被抽走了,一切都静了下来,唯有眼前的鲜活,撞得人满心滚烫。

我不甘心,把落下来的鸥群又检查了一遍,并且开始计数。按照之前在雷州半岛做水鸟调查学到的方式,我先在视野里大致框定了十只红嘴鸥,然后以十只为单位,10、20、30……从左到右、从上往下缓缓移动着望远镜。

过去连续两天在此地记录到细嘴鸥,让我们生出了它会久驻此间的错觉。然而这水泽纵横的太湖之滨何其辽远广阔,一只鸥鸟的天地,本就不该囿于这一方虾塘。

乔纳森,你会在哪儿呢?我在心里默念——我给那只未曾谋面的细嘴鸥起了这个名字,因为在鸥群中寻找一只略有不同的个体,让我想起理查德·巴赫(Richard Bach)的小说《海鸥乔纳森》(Jonathan Livingston Seagull)。

在故事里,乔纳森是海鸥群里唯一的异类。它宁愿挨饿,也要去追逐速度、高度与翅膀的极限。在小说的语境里,飞行象征着超脱,以及对既定命运的抗争——里面有句动人的话:「一只海鸥是关于自由的无限观念。」

正因如此,读者往往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乔纳森那边,悲哀它的孤独,愤慨族群对它的放逐,把那群守旧的海鸥长老视作庸常世界的枷锁,也为乔纳森最后的「得道」感到欣喜。

然而,如果稍稍移开文学的聚光灯,世间没有一种鸟,会为了飞行而飞行。飞行从不是目的,而是生存的延伸,是鸟类的身体与环境,在千万年演化中达成的默契。潮汐的涨落,风向的变幻,鱼群的迁徙,塑造了翅膀的长度与力量,也划定了飞行的方式与边界。

这部小说曾在七十年代风行一时,影响深远,我却始终谈不上喜欢。除去它机械的说教与玄之又玄的灵修意味,更让我无法认同的,是当乔纳森——或者说作者——将精进飞行技巧本身看成一种自足的目的时,也就悄然引入了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以人类意志改写自然法则的冲动。

那不是海鸥的自由,更像是人类野心的回声,借着鸟的翅膀,在天空中反复回荡。

我数到了 384 只红嘴鸥。看着它们,寻细嘴鸥不遇的遗憾荡然无存。在这个暖和得异乎寻常的圣诞节,它们还是来到这里,起飞,落下,再起飞。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正与查普曼的倡议遥遥相通——圣诞数鸟和物种的稀有程度无关。它珍视的,是「仍然」。仍然有生灵,在错位的时节里栖息;仍然有人,愿意站在冷冽的风里,将这些起落翻飞的存在认真数清。在一个运行规则不再清晰的世界里,或许,人还可以这样,与自然建立可堪依靠的关系。

当年,在北至加拿大安大略省多伦多,南抵美国加州蒙特雷的海岸和枯林间,27 位初代圣诞数鸟参与者,总共记录到约 90 种鸟类。这不起眼的源头,最终流淌出一条跨越世纪的数据长河——这是全世界历时最久的公民科学项目,现在每年都有数千名志愿者参与,史考特就是其中之一。

今年的冬天或许不会来了,但太湖西岸的这口虾塘,已经给了我一个冬天。红嘴鸥群一次次飞越头顶时,风被 384 对翅膀搅动,扑在脸上,有一种硬脆直接的触感。我明白自己确实经历了——一个不由气温定义,却真实发生着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