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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心之翼

改用腹式呼吸,尽量把喘息埋入身体,我缓缓单膝跪地,避免压响石块,然后小心举起望远镜。

巴朗山垭口附近的陡峭流石滩上的独自追踪,终止在与这对藏雪鸡 40 米的距离。海拔 4000 米的孟夏物候恰如低地早春,离百年前植物猎人威尔逊(Ernest Henry Wilson)笔下的盛景还差个把月,含苞半放的全缘叶绿绒蒿高不过膝,心愿报春才抽出花葶,都遮不住人。它们定是明知我从旁静伏却毫不在意,娇憨抖擞开羽毛,在高原日光中怡然沙浴梳弄,惹起透亮微风里股股轻尘。

脊背烫得,就像太阳在明媚地发问:你这家伙,究竟在干什么?

理论上讲,观鸟者处在摄影师、博物学家、环保人士、猎手、朝圣者、偷窥狂和收集癖的交集。看到路边坡上那些长焦镜头旁痴站的中年男女,多少会想,少看过拍过几种鸟又有何憾,以至于反复造访、苦苦守候?

然而就像木心说的,人类对太奇怪的事,会不觉得奇怪。

从小就在《水浒》里学到「鸟人」绝非什么好词,显然「鸟语」也属贬义。十几年前在旧金山求学时有位室友,苦于英语会话,但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故意用英语逗他,他佯怒,用纯熟京片子嗔骂:「说什么鸟语哪?说人话!」

玩笑归玩笑,但如果仔细琢磨——究竟如何,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属于全人类的「人话」?——有分教:「让我们下去变乱他们的语言,使他们彼此言语不通。」

NHK 拍过纪录片,追踪德国哲学家 Markus Gabriel 在纽约的一周漫游、对话和思考,名为《欲望时代的哲学 2020》(欲望の時代の哲学 2020)。当中有段他与张旭东的座谈,论及此刻身陷全球化资本主义晚期的我们尤其需要一种新的语言,某种普世性的叙述,让每个人都能理解并且融入其中。

在微笑、泪水、拳头和音乐之外,「鸟语」似乎反是这样一种存在——倒不是动物学家埋头研究的各种禽鸟鸣啭的语言甚至方言,而是那种我们纵使不解其意亦都能感受无碍的,鸟叫作为多元自然意象的含义。有些愉悦只有用鸟语说才是对的,方令言泉流于唇齿,若用任何人类语言,则总在撒谎和词不达意之间摇摆。

网上「常见鸟鸣一百种」之类视频,揭露鸣声背后主人的真容。底下留言多有「总是听到,原来是它,现在知道了」。可这「知道」除去智识上解谜的愉悦带来无目的的快适,还有什么「用」呢?

周作人引过一则乾隆年间的志怪笔记,或可作为这「问题意识」的注解:

客某游中峰,时值亢旱,望雨甚切,忽有小鸟数十,黑质白章,喙如凫,鸣曰家家叫化,音了如人语。山中人哗曰,此旱怪也,竞奋枪网捕杀数头。天雨,明日此鸟仍鸣,听之变为家家好家家好矣。

「山中人」在意这模糊如童谣的诅咒甚至于挺身杀戮,愿望得偿后又变成借君吉言一团和气,因为「鸟语」笃定、完整、光滑且几乎不可解,不管用它说什么事,仿佛象征着自然意志的命运预示,「口而诵,心而惟」一般,这件事本身就会变得总在高一点的地方看着我们。就像因纽特人在解释光明的起源时说,一只生活在长夜里的乌鸦由于找不到食物而渴望光明,于是大地就亮了起来。

(相信看过《机动警察 Patlabor》两部剧场版的人都会对押井守用群鸟聚集场景营造的宗教意味印象深刻。)

而违拗「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老规矩,杀死代言人的举动,则是田家作苦,「望雨甚切」到没有退路时,逆天改命的绝望尝试与表态。这种回应——或者应该是延续式的回应——实则并不指向发出叫声的鸟,而是向着更多的人,就像题在旅社壁上的诗歌,有人在旁应和题诗,是为了后来的人能同时看见二者。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评论上述因纽特神话:如果确实有愿望,如果所渴望的东西确实是光明,那么对光明的渴望就会产生光明。「山中人」忽然的团结与奋起是一体两面的迷信,也是在万物一体的化境基础上,搭建起现实主义者势利但攻守两全的碉楼。

这种崇拜与僭越并行不悖的思维近乎古老的直觉,向内与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庭前「认识你自己」异曲同工,向外就是觉得对自然的「知道」自有其好处,这才「黑质白章,喙如凫」,交浅言深,孜孜记录。《诗经》里「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比兴开篇,「蒹葭」、「采薇」、「鸿雁」等等,都罩着这两层意思。

新冠疫情之外,2020 还是另一个容易被忽略的转折点:在这年,人造物总重量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生物。而人类自身不过占生物总重量的万分之一。某架看不见的天平意味深长地越过了平衡点,开始不可遏制地倾向另一边。而人造物总重量里头,水泥几乎占去一半——人类唱主角的这个时代舞台,主体乃是水泥凝成。论及「现代化」,总令人想到内燃机、电灯、抽水马桶和远程通讯,但其实铺天盖地的水泥才是最卓然的体现。现代文明的肤色是灰白的,如阴天瘦弱的黎明。

每个涨春潮的清晨,辽宁丹东都有成千上万斑尾塍鹬、大滨鹬和黑腹滨鹬从海岸线上腾空而起,白色阳光里壮如星河。这游客眼中的奇观,实际是它们拥挤的早高峰。这些涉禽年年都在新西兰、中国、朝鲜半岛和阿拉斯加之间忙碌迁徙。而随着中韩两国众多海岸固化工程的发展,尚未被水泥覆盖的鸭绿江湿地成了它们的少数避难所之一。不知鸟儿们是否认同——人类花费百年,结果用一种新物质将恩养它们的繁衍地铺得坚如磐石,这乃是一桩神奇的成就。

可有件事肯定属于成就之列:根据香港观鸟会每年统筹百余观察点进行的全球同步普查,2019 年全世界有黑脸琵鹭 4463 只。在普查和保育工作方兴未艾的上世纪 90 年代初期,这种候鸟的全球数量才 300 不到。二十多年下来,这是统计结果头次越过 4000。而仅三年后,2022 年的黑脸琵鹭全球数量就变成了 6162。这是亚洲鸟类保育史上跨国家地区合作的重要正面例子。作为它们主要越冬迁徙地之一的深圳,正在讨论将黑脸琵鹭作为市鸟。

地球上的鸟类有近万种,数量则是约 500 亿只(另有说法是 4000 亿只)。这里头,候鸟约占两成。换句话说,每年都有数十亿对翅膀在繁殖地和越冬地之间的万古长空中扇动。在颐和园筑巢育雏的普通雨燕,过冬时却要经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亚南部,绕过中国西北的戈壁雪山,再往西南奔赴阿拉伯半岛和东非,避开撒哈拉沙漠,终抵纳米比亚和南非。人类先祖不知多久才踏完的漫长曲折的途径,它们年年都往还。

这让人想到有位上海作家曾记录一则藏族传说,「不要理睬身上没毛的东西」——

人啊,原来都和动物一样,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毛,与动物不分彼此,大家相处得也很和睦。但是人啊,总是有点鬼,常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他喝了聪明泉,神态就有些变化。这事要怪兔子,是它领着人找到了聪明泉。 人啊,喝了这泉之后就更鬼了。他整天背着动物们,在聪明泉旁用刀子削削弄弄的。动物们很疑惑:人在干什么?乌鸦就说:我去看看。它飞到泉边一看:哎呀,人正在用刀子削弩弓呢!乌鸦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就给人拔出箭来射死了。动物们见状后怒火万丈,吼叫着向人扑过去。尤其是飞鸟们争着为乌鸦报仇,一下子把人身上的毛都啄光了。老熊心软,赶紧把人护住,还把人脑袋掖在自己腋下,这才算保住了人的头发。动物们指着人发誓:大家记住,今后再也不要理睬这种身上没毛的东西了!

文明是动态的,从「聪明泉」冒出,俱往矣俱往矣又继往开来,几千年浩荡流淌,末路顿殊而初心不异,不息的径流上遍布人和鸟的故事。有几处径流干涸,暴出龟裂的枯泥和死根,有几处泛着清浅的波澜,打着绵软的漩涡,另有些是不知通向何处的深深涵洞,引人探索。

康德下过判断,对自然的美拥有直接的兴趣,在任何时候都是良善灵魂的特征。比起单纯的「好看」,他说的「美」更是一种道德的类比,是想象力和知性自由的体现,下一阶段便是崇高。而若说美还具有某种客观性的假象,崇高则是主观的,源自于知性的无能为力,是某种压倒性伟力展现下的投子认输,「盖亦未尝不可,总之莫奈其何」。有趣的是,距它一线之隔的便是恐惧——就像「家家好」和「家家叫化」那样,轻易便可从想象中获得启示,背后的主要动力是恐惧。

康德当然是老派哲学,就像鸟当然是美的,近乎常识。不过,对鸟的在意,其实与流连文酒、咏怀风月无异,这是稍稍系紧了与包括其他人类在内之自然的精神羁绊,通向略微崇高一些的世界。而在这语境里,无知等于薄情。

(你看,在叶芝的象征主义体系里,历史两千年一循环,每回都是由少女和鸟儿结合,或者可以说,都是由凡人与神祇的结合而开启:玛丽亚和白鸽,丽达和天鹅,第三次不知会是什么。)

例如,在崇明岛的河滩旁黄昏散步,暮色里听白胸苦恶鸟的连续鸣叫时,心脏就像一个拧紧的拳头松开了,鼓动翻涌着暖流——任谁都能想到「关关雎鸠」中辗转难眠的爱意吧,甚至再桥接到莎士比亚的《凤凰与斑鸠》。这份跨越物种与今古的共同文化,覆盖了一层层新生的、可分享的记忆与温柔,像山顶卧着一道缓慢欲雨的云。

对于这种崇高的鉴赏和共鸣,能够唤起敬重感。面对鸟,屏声静气,从杀戮食用到视而不见再到盯着目镜里那稍纵即逝的瞬间,就是从美向崇高的过渡,也是从认识向道德的过渡。而对自然中崇高者的敬重,就是对人类自身和使命的敬重。

这就像清初的「二代遗民」、苏州艺圃的主人姜实节借他诗里的白头鹎抒发对肉身老衰的无奈,以及于旧朝故乡的执念那样顺理成章。虽然他可能并不清楚在想象中遥望的琅琊老家绝少白头鹎分布,更无法预知三百年后,因为全球变暖,白头鹎连在北京都实属常见。

霜鬓逢春可自由?老人端的为多愁。不知小鸟缘何事,也向花前白了头。

姜实节借了杜甫应和裴迪的梅花与华发,千年前的诗意,无甚新论得令人耸肩摊手。但一首唐诗,如果没有人对之有足够的欣赏,根本无法从上元二年的蜀地留转到雍正朝的江南。这种依靠一遍遍手写抄本和口头表演来传播的文学艺术,直到宋朝(往往是南宋)才能抵达那个被付诸印刷的时刻。而鸟,也需要类似的关怀。

观鸟先驱詹姆斯·费舍尔(James Fisher)说过,「对鸟类的观察可能是一种迷信,一种传统,一种艺术,一门科学,一种娱乐,一种爱好,或者也可能只是一种无聊的事;这完全取决于观察者的天性。」 而可能是全世界最擅长马拉松的生物学家贝恩德·海因里希(Bernd Heinrich)也说过,「自然本就存在,但自然的神奇却栖身于善于接受它们的有感知能力的生物头脑里。」观鸟观得身心愉快,除了劳损的颈椎得以舒缓,还在于,假如有缘有幸,便会感到横亘在古早与当下、自然与人间之间的隔阂被刺穿一个两个可以遥遥成像的小孔,敲开若干裂缝,思维的神经啄进去,便接入宏伟抑或微缩历史的记忆母体,又或是一种科学式的超然体验。

鸟的啼啭,其实是回声,反射向我们,提醒、诉说着人类对于探寻真相的永恒渴求。虽然我们并不理解它们的语言,但我们能听见自己。鸟可以告诉我们的、关于人类好奇心的事,甚至可能比人类好奇心能够告诉我们的关于鸟的事情还要多。

这种好奇心,也轻轻触及某种贯穿漫漫时间、远长于个人周期的意义。且,这意义并不如字面所示般沉重。松尾芭蕉写过,云雀原野鸣,自由自在一心轻。

这意义甚至未必理性,因为芭蕉还写过,即使在京都,听杜鹃叫声,也想念京都。鸟是擅长移动的生命,一振翅就千百里,但与此同时,它们从未停止陪伴。毕竟孔雀东南飞,还要五里一徘徊。毕竟移民数百年后还记得,「若问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人和人、人和自然之间,总是停着几只鸟的。

封面:藏雪鸡,2022 年摄于四川卧龙巴郎山垭口。